林珩缓缓关上了房门,将那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捂住了嘴的尖叫隔绝在外。
他走到铜盆前,用冰冷的清水拍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他残存的最后一丝恍惚也彻底消散。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略显苍白,却眉眼锐利的脸。没有天牢的污秽,没有毒发时的青黑,只有属于十八岁林珩的清俊轮廓。
可那双眼睛,深潭似的,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厚重的死寂与冰冷。
他慢条斯理地穿上外袍,系好衣带,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克制,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外面因为林晚晴那声尖叫而引起的细微骚动,他充耳不闻。
果然,没过多久,母亲身边的大丫鬟便来传话,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少爷,**那边说是魇着了,闹得厉害,夫人已经过去瞧了。夫人让奴婢跟您说一声,早膳让您自己先用,不必等她了。”
魇着了?
林珩端起小厮刚奉上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唇边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是啊,从那样一场血淋淋的噩梦中惊醒,确实该害怕。
他记得前世此时,自己听闻妹妹做噩梦,立刻放下手中书卷,急匆匆赶去安慰。那时他是如何说的?他说:“晴儿莫怕,不过是梦,哥哥在这里。”他还为她分析了半日朝中局势,掰开揉碎地讲三皇子并非良配,前途堪忧。
可换来的是什么?
是她泪眼婆娑的指责:“哥哥你就是嫉妒!嫉妒三殿下赏识我,嫉妒我能为林家带来更大的荣耀!”
是她以死相逼的决绝:“若不能嫁与三殿下,我宁愿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或者……或者就一头碰死在这柱子上!”
当时父亲那一声沉重的叹息,母亲那无助的眼泪,和他自己那被至亲之人误解背叛的锥心之痛……如今想来,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凉。
茶水微烫,顺着喉咙滑下,暖意却丝毫无法渗透那冰封的心脏。
这一世,他不会再去多费一句唇舌。
早膳后,他如常去给父亲请安。在书房外,正好遇见被母亲安抚住、一同前来的林晚晴。
她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色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精致的珠花,显然是精心打扮过。只是,那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眼底的青黑和惊魂未定。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袖,眼神闪烁,在与林珩目光相接的刹那,猛地瑟缩了一下,飞快地垂下头去。
那是心虚,是恐惧,是残存的、来自玉阶鲜血和家族覆灭的惊悸。
林珩平静地移开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妹妹。他躬身行礼:“父亲,母亲。”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父亲林文正看着一双儿女,眉头微蹙,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摆了摆手:“都坐吧。”他看向林晚晴,语气带着关切,“晴儿,听说你昨夜没睡好?可是有什么心事?”
林晚晴身子一颤,飞快地抬眼瞟了林珩一下,见他只是垂眸看着地面,并无开口的意思,才稍稍定神,强挤出一丝笑容:“劳父亲挂心,女儿……女儿只是昨夜看了些杂书,胡思乱想,魇着了,并无大碍。”
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夫人心疼地揽住女儿:“你这孩子,就是心思重。那些书往后少看些。”
林珩始终沉默着,像一尊没有喜怒的雕像。他甚至有闲暇在心中冷静地评判:演技尚可,只是那惊弓之鸟般的眼神,到底露了怯。
父亲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有些意外长子今日的沉静。往常涉及到妹妹的事情,珩儿总是最上心的。
“嗯,无事便好。”林文正呷了口茶,将话题引向别处,说起了几日后宫中赏花宴的事情。这赏花宴,名义上是赏花,实则是为几位适龄的皇子相看皇子妃,也是各大家族站队前的一次重要试探。
一提到这个,林晚晴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一种混合着渴望与急切的光芒,连那点残余的恐惧都被压了下去。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手指紧张地绞着帕子,耳朵竖得尖尖的,生怕漏掉一个字。
林珩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底冷笑更甚。
看啊,即使重活一世,亲眼见过那场覆灭,她最关心的,依旧是她那虚妄的爱情,和那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皇子妃之位。
愚蠢,且无可救药。
他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吹开浮沫,动作优雅从容。
父亲说完,看向他:“珩儿,此次赏花宴,你也要陪同前往,多在几位殿下面前露露脸,尤其是……”父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三殿下那边,**妹与他相熟,你也该多走动走动。”
前世,听到这番话,他心中焦急,立刻出言反驳,再次强调三皇子非是明主,惹得父亲不悦,兄妹二人在书房里几乎吵起来。
这一次,林珩放下茶杯,神色恭顺,语气平淡无波:“是,儿子谨遵父亲吩咐。”
没有反驳,没有劝诫,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林文正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适应儿子的“懂事”。林晚晴也诧异地看了哥哥一眼,眼神复杂,有疑惑,有庆幸,或许还有一丝……失落?
她大概在奇怪,哥哥这次为何不阻止她了?
林珩垂下眼睑,遮住眸底翻涌的冰冷。
阻止?不。
他只会冷眼看着,看着她再次欢天喜地地奔向那条通往深渊的路。看着她为那点镜花水月的温情雀跃不已。
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家族的命运,绝不能再次系于这愚蠢的恋爱脑之上。
七皇子……那条真正的潜龙,此刻应当还在蛰伏,受尽冷眼。他需要尽快找到机会,以一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搭上这条线。
至于他这位“好妹妹”……
林珩的指尖在茶杯光滑的釉面上轻轻划过。
且让她,再得意片刻吧。
他倒要看看,这一世,没有他在前面为她遮风挡雨,铲除障碍,她和她那心心念念的三殿下,能走到哪一步。
书房里,父亲还在谆谆教导,妹妹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
只有林珩,置身事外般沉默着,如同一座开始积蓄力量的冰山,在无人察觉的深海之下,悄然规划着一条与前世截然不同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生机的道路。
他的沉默,不是妥协,而是最彻底的决裂,和最冷酷的宣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