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夕阳是血做的。至少在他眼里,今天的晚霞红得有些惊心动魄,
像是一大桶刚染好的胭脂被顽皮的神仙踢翻了,顺着天边那道看不见的裂缝,
一直淌到了这块焦黑的石头上。他坐在一块突兀的断崖边,两条毛茸茸的腿悬在半空,
无意识地晃荡着。风很大,吹得他身上的杂毛像枯草一样乱飞。这风里带着股奇怪的味道,
像是海水的咸腥,又混着焦土的苦涩,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已经腐烂的桃子香气。
「喂,那个呆子。」一只小猴子从后面的灌木丛里钻出来,手里捧着个干瘪的野果,
怯生生地递过来,「你都在这坐了三天了,不饿吗?」他迟缓地转过头。他的眼睛很亮,
像是两颗养在水银里的黑曜石,但此刻那里面空荡荡的,什么倒影也没有。
他看了看那个野果,皱巴巴的,像个老人的脸。「我不饿。」他的声音沙哑,
像是两块粗糙的岩石在摩擦。「我在等。」「等什么?」小猴子眨巴着眼睛,好奇地凑近。
「不知道。」他抬起手,抓了抓乱糟糟的脑袋。指尖触碰到头皮的时候,
那里有一圈隐隐的淤痕,像是某种金属长期勒紧后留下的烙印,但他摸上去,却什么也没有,
「我觉得我好像丢了个东西。很重要的东西。」「丢了东西就去找呀。」
小猴子理所当然地说,「山下的老猴子说,丢了的东西,只要顺着风走,总能找回来的。」
顺着风走?他眯起眼睛,看向那片浩瀚如墨的云海。风是从天边吹来的,裹挟着呜咽声。
他觉得那里很熟悉,又很厌恶。每当他试图凝视那片云层深处,
脑海深处就会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有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进他的灵台。「我不去。」
他重新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深渊,「我哪也不去。我就是一块石头。」是的,
他记得自己是一块石头。没有爹娘,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他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儿了,
躺在一堆乱石岗里,心脏跳得很慢,咚、咚、咚,像是在数着这天地间漫长而无聊的岁月。
小猴子见他不理人,无趣地把野果扔在他怀里,转身跑开了,
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冷雨冷,空山空,石头缝里蹦个虫……」童谣声渐行渐远,
被风扯得支离破碎。他拿起那颗野果,放在鼻尖闻了闻。并没有食欲。就在这时,
天色骤然暗了下来。不是夜晚降临的那种渐暗,而是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
突然捂住了天空的眼睛。原本如血的残阳瞬间被一股墨紫色的浓云吞噬,
四周的温度急剧下降,空气里的水分凝结成霜,落在他的睫毛上,沉甸甸的。
一种莫名的躁动开始在他的血液里沸腾。不是恐惧,是愤怒。
一种毫无来由的、想要撕碎一切的愤怒。他猛地站起身,瘦小的身躯在狂风中摇摇欲坠,
却又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悬崖边。「谁?」他冲着虚空低吼。没有人回答。
只有云层翻滚的声音,像是无数战车碾过苍穹。突然,一道紫色的光芒撕裂了黑暗。
那不是闪电。那是一条紫色的飘带,或者是纱巾?它轻柔得不可思议,在这肃杀的狂风中,
竟像是一片花瓣,悠悠荡荡地从九天之上飘落。它无视了重力,无视了风暴,
就那样执着地、缓慢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飘来。当那抹紫色映入他眼帘的瞬间,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停跳了一拍。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画面。
无数破碎的画面像决堤的洪水般冲进他的脑海。「我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
「那只猴子,好生无礼。」「如果是你,你会不会跟我走?」满天的火光。烧焦的战旗。
以及,一个站在云端,眼神绝望而凄美的紫色身影。「啊——!」他双手抱住头,
痛苦地跪倒在地上。那圈看不见的淤痕开始发烫,像是有一道烧红的铁箍正在显形,
死死地勒进他的血肉里。那条紫色的光带终于落了下来,轻轻地搭在了他满是泥垢的手背上。
冰凉,却又带着一丝久违的、熟悉的余温。这不是幻觉。他颤抖着伸出手,
想要抓住那抹紫色,可指尖刚一触碰,它就化作了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与此同时,
他感觉到了耳朵里的一阵异样。那里一直有个细小的东西在震动,像是一根沉睡了万年的针,
感应到了主人的苏醒,正在疯狂地颤抖、膨胀、发烫。「别吵……」他喘着粗气,
冷汗浸透了鬃毛,双眼因为充血而变得赤红。他死死盯着天空那团压抑的乌云,
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了一簇微弱却燎原的火苗。他记得这个颜色。那是晚霞的颜色。
也是她衣服的颜色。「你们骗我。」他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声音不再沙哑,
而是透着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与狂傲。他抬起头,对着那高高在上的苍穹,
嘴角扯出一个狰狞而悲凉的笑。「你们说我是一块石头。」「可石头……怎么会流泪呢?」
一滴滚烫的泪水,顺着他满是尘土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干枯的岩石上,发出「嗤」
的一声轻响,瞬间蒸发成白气。与此同时,他耳中那根细小的「针」,再也按捺不住,
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龙吟。轰——!脚下的花果山,震颤了。02梦境总是轻盈的,
像是一根羽毛落在水面上,荡不开半点涟漪。在这个梦里,没有花果山的焦土,
也没有那令他烦躁的风声。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云海,白得晃眼,软得陷脚。
他觉得自己在走,却听不见脚步声。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远处天边,烧着一团火。
走近了看,那不是火,是晚霞。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云端的悬崖边。
她穿着一身紫色的纱衣,风把她的裙摆吹得猎猎作响,像是一面孤独的旗帜。她的头发很长,
没有束起,就这样随意地散落在云气里,每一根发丝都染上了晚霞的金红。「你看。」
女子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那声音很好听,
不像是那些神仙们说话时总带着的回声和威严,她的声音是暖的,带着点俏皮,
又藏着点说不清的萧索。「这晚霞多美啊。」她抬起手,指着那片绚烂到近乎惨烈的天空,
「可惜,只有这一瞬间。天一黑,就什么都没了。」他想说话,
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告诉她,没了就没了,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晚霞还会再来。可心里有个声音在冷冷地嘲笑他:不,不会再来了。有些东西,
错过了就是永诀。「喂,猴子。」女子突然转过头。他呼吸一滞。他在努力看清她的脸,
可那张脸却笼罩在一层柔光里,模糊不清。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星河,
也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如果有一天,你把你最珍贵的东西弄丢了……」她轻轻一笑,
眼角的泪终于滑落,「你会怪我吗?」轰隆——!那滴泪没能落地,
整个梦境像是镜子一样瞬间崩塌。紫色的纱衣、燃烧的晚霞、那双含泪的眼,
统统在瞬间炸裂成无数锋利的碎片,割得他生疼。「呼……呼……」他猛地睁开眼,
从冰冷的石板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手背上。天已经大亮了。
不是那种清澈的晨光,而是一种惨白的、毫无温度的亮。花果山的上空,
不知何时压满了一层厚厚的云,不像昨日那般乌黑狂暴,而是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暗金色。
那种金色,他在梦里见过。是天庭的墙,是神佛的金身,
是那种高高在上、不容置疑的威严颜色。周围太安静了。平日里此时该有的鸟叫虫鸣,
此刻统统消失了。连风都似乎被吓得躲进了石头缝里。整个世界仿佛被抽干了生气,
只剩下一片死寂。「吱——!」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这份死寂。他浑身一颤,
那是昨天那个给他递野果的小猴子的声音!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甚至没有思考,
双腿猛地发力,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箭,从断崖上一跃而下,顺着枯藤和乱石,
向着山腰狂奔而去。耳中的那根「针」又开始震动了,这次不再是隐忍的嗡鸣,
而是急促的跳动,烫得他耳膜发疼。去战斗!去撕碎!去杀!那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咆哮。
但他没有理会,他只是一味地跑。那种莫名的恐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不是怕死,是怕……怕再也见不到那种鲜活的生命。穿过一片焦黑的桃林,
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刹住了脚步。十几只身穿银甲的天兵,像是一排冰冷的雕塑,
悬浮在半空。他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看不出喜怒哀乐,
只有那种如同看着蝼蚁般的漠然。在他们脚下的空地上,一群猴子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
那只给了他野果的小猴子,此刻正被一个天兵拎着后颈皮,
像拎着一只脏兮兮的破布娃娃一样悬在半空。小猴子拼命蹬着腿,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嘴里发出微弱的呜咽。「奉上天旨意,花果山妖气未除,余孽犹存。」
领头的一个天将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在山谷间回荡,震得落叶纷飞。
他手里拿着一卷金光闪闪的卷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宣读今天的午饭菜单。「着令,
肃清妖邪,以正天道。这只妖孽,灵智未开便染魔气,当诛。」当诛。两个字,
轻飘飘地落下,却比山还要重。那天兵点了点头,手中亮起一团刺目的白光,
慢慢向小猴子的天灵盖按去。小猴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住手——!!」一声嘶吼,
带着仿佛撕裂声带般的沙哑与暴戾,从林子里炸响。众天兵还没来得及转头,
就看见一块巨大的岩石呼啸着飞来,带着破风的尖啸,直直砸向那个拎着小猴子的天兵。
那天兵眉头微皱,随手一挥,一道金光闪过,岩石瞬间化作齑粉。烟尘散去,
一个瘦小的身影挡在了猴群面前。他看起来太狼狈了。一身杂毛沾满了泥土和草屑,
身上甚至连一件像样的护甲都没有,只有腰间系着的一块破虎皮。他弓着身子,
双手垂在膝盖下,呲着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那双眼睛。那天将愣了一下。
他见过无数妖魔的眼睛,有的贪婪,有的恐惧,有的残忍。但这只猴子的眼睛不一样。
那里面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像是要把这漫天的云层都烧穿。那是一种即便失去了记忆,
失去了法力,甚至失去了自我,也绝不肯弯下脊梁的孤傲。「放开他。」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石头。「哦?」天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一只连化形都不完全的石猴?也敢拦天兵的路?」「我叫你,
放、开、他。」他没有理会对方的嘲讽,只是死死盯着那只被拎在半空的小猴子。
他感觉到血液在沸腾,那股被封印的力量在血管里左冲右突,想要寻找一个出口。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梦里那个紫衣女子的话突然在耳边回响:如果有一天,
你把你最珍贵的东西弄丢了……他不记得自己弄丢了什么。但他知道,此时此刻,
他绝不能再弄丢眼前这个小东西。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天道」,如果这就是神佛的慈悲。
那么……他猛地抬起手,伸向自己的耳朵。那里,滚烫的灼烧感已经达到了顶峰,
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重见天日,想要再次……惊天动地!「既然天不容我,
」他咧开嘴,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疯狂而决绝。
「那我就……砸碎这天!」03天河里的水,是弱水。传闻弱水三千,鸿毛不浮。
它不像凡间的河流那样奔腾喧嚣,它是沉重的、粘稠的,
像是一条由无数死去的星星融化而成的尸骸之河,无声地流淌在九天之上,
隔断了神明与凡尘的悲喜。天蓬讨厌这水。此时的他,一身银甲,手持九齿钉耙,
站在云端之上,并没有像其他天兵那样急着冲下去邀功。他的盔甲很冷,
冷得像是一层永远剥不下来的冰皮。他的一半脸庞隐没在头盔的阴影里,
另一半脸庞被花果山下方腾起的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元帅,那是妖猴余孽,
不下去助阵吗?」身后一名副将小心翼翼地问道。天蓬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起头,
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杀伐之气,投向了遥远的苍穹一角。那里有一轮月亮。
凡间的月亮是暖的,会照亮游子的路。可天庭看到的月亮,是一块惨白的玉璧,悬在那儿,
冷冰冰地看着众生挣扎。「助阵?」天蓬嗤笑了一声,那声音很轻,瞬间就被狂风吹散,
「跟一群猴子打仗,赢了也是输。」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紧握的钉耙。那不是兵器,
那是他在漫长岁月中唯一的依靠。在那冰冷的金属握柄上,缠着一根极细的银丝,
那是很久以前,某个人偷偷系上去的。「天蓬,你看这银河,多像一条流不尽的眼泪。」
「傻瓜,眼泪是咸的,银河是冷的。」「那如果把银河烧热了,会不会就变成了眼泪?」
那个叫阿月的女子,总是喜欢问这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
比那轮冷冰冰的月亮好看一万倍。可惜,这里不允许有温度。下方的喧嚣声陡然变大。
那只瘦小的石猴,正发了疯一样挥舞着满是血污的拳头,试图阻挡那些落下的刀剑。
他的力量太弱小了,在那些武装到牙齿的天兵面前,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可他就是不退。
天蓬的眼神动了动。他看见那个石猴的背上,已经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
鲜血把那条破虎皮染成了暗红色。但他依然死死护着身后那群瑟瑟发抖的小猴子,
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那种眼神。天蓬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五百年前,
也有人有过这样的眼神。那个人穿着黄金锁子甲,站在南天门外,一根铁棒指着漫天神佛,
笑得张狂又寂寞。「我若成佛,天下无魔;我若成魔,佛奈我何!」如今,
那金甲变成了泥垢,那铁棒不知所踪,连那份记忆都被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具躯壳,
还在凭着本能反抗。「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天蓬叹了口气,
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了。此时,下方的那个天将已经失去了耐心。
他手中的长剑暴涨出三尺寒芒,对着石猴的脖颈狠狠斩下:「冥顽不灵,受死!」这一剑,
带着必杀的决心。石猴已经力竭,他只能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落下的寒光,
不甘地咬碎了牙关。当——!一声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山谷。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石猴愕然地抬起头。只见一柄巨大的九齿钉耙横亘在他头顶,稳稳地架住了那把必杀的长剑。
火星四溅,映照出一张刚毅而沧桑的脸。那个天将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
连忙收剑后退:「天……天蓬元帅?您这是何意?」天蓬没有理会那个天将,他缓缓转过身,
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石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个高大魁梧,银甲森森;一个瘦小枯干,
满身血污。石猴警惕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他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但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很强,强得可怕。「别叫了。」天蓬垂下眼帘,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难听死了。」他伸出手。石猴下意识地想躲,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那只宽厚的大手并没有攻击他,而是轻轻落在了他的头顶,像是拍去灰尘一样,
拍了拍他那一头乱糟糟的杂毛。这一瞬间,周围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天兵们面面相觑,
不懂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守河的元帅为何会对一只妖猴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
「你……」石猴愣住了。那只手很重,却带着一股奇怪的温度,
让他原本暴躁的血液竟莫名地平静下来。「这就是你要守护的东西吗?」天蓬没有看他,
而是看向他身后那群惊恐的小猴子。石猴没说话,只是倔强地点了点头。「值得吗?」
天蓬问,「为了这些蝼蚁,把命丢在这儿。」「他们不是蝼蚁。」石猴突然开口了,
声音嘶哑却坚定,「他们叫我大王。」天蓬怔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是啊,
叫一声大王,便是一生的责任。就像当年,那个人叫他一声「呆子」,
他便跟在后面走了十万八千里。就像阿月叫他一声「天蓬」,
他便在那冰冷的天河边守了五百年。我们都是被某种东西困住的可怜虫。这东西叫情义,
也叫枷锁。「滚吧。」天蓬突然收回手,钉耙重重顿地,震起一片烟尘。
他对那个惊疑不定的天将淡淡说道:「这只猴子,我要带回去审问。这片山头,
我已经布下了天河弱水阵,不想死的,都给我退出去。」「可是元帅,旨意上说……」
「我说,滚。」天蓬猛地抬眼,那一瞬间,他原本死寂的眼中爆发出一股恐怖的寒意,
仿佛那条沉重的银河在他眼中倒灌。天将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带着手下仓皇退去。
喧嚣散去,山林重归寂静。只有风还在吹,吹得天蓬身后的披风猎猎作响。他背对着石猴,
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那里,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帮我?」
石猴撑着身体站起来,眼神复杂。天蓬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看着那颗星星,
声音低沉得像是自言自语:「因为我也丢了一样东西。」「我也在等风把它吹回来。」
「在那之前……我不希望看到这世上,连最后一点傻劲都没了。」说完,
他没有再看石猴一眼,驾起祥云,缓缓升空。他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宽厚,却又那么萧索,
像是一座永远无法靠岸的孤岛。石猴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云端。他摸了摸头顶,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一掌的温度。他突然觉得,这个穿着银甲的大个子,
虽然看起来威风凛凛,但其实比自己还要难过。因为那个人身上,
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湿漉漉的味道。那是银河水的味道。也是眼泪的味道。04夜深了。
花果山的夜,原来是这样凉的。没有了白日的喧嚣与杀戮,月光像一层薄薄的盐霜,
撒在焦黑的土地上。那只被救下的小猴子此刻蜷缩在他脚边,睡得很沉,
小爪子紧紧抓着他那条破虎皮的一角,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个刚认下的「大王」
就会像烟雾一样消散。他没睡。他坐在一潭死水边,借着月光清洗身上的伤口。
水面波光粼粼,倒映出他那张毛脸雷公嘴。丑陋,狰狞,满是泥垢。可是,看着水里的倒影,
他却觉得陌生。这真的是我吗?他伸出湿漉漉的手指,触碰水面上的影子。
指尖刚刚碰到额头的位置,一股钻心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嘶——」他倒吸一口凉气,
猛地缩回手。起初,那只是一种隐隐的瘙痒,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头皮下爬行。紧接着,
瘙痒变成了紧缩感。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正勒住他的脑袋,一圈,又一圈,缓缓收紧。
「呃……」他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抱住头。为了不吵醒脚边熟睡的小猴子,他咬紧牙关,
将那声即将冲出喉咙的惨叫硬生生吞了回去。他跌跌撞撞地爬向远处的岩石阴影里,
指甲深深地扣进泥土中,抓出一道道深痕。痛。太痛了。这不是肉体的疼痛,
这是灵魂被挤压的痛楚。脑海深处,似乎有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低声念诵。
那声音听不清内容,像苍蝇的振翅,像和尚的木鱼,密密麻麻,无孔不入。每一个音节落下,
那根看不见的绳索就收紧一分。「忘了吧。」「跪下吧。」「听话。」那个声音在诱惑他,
在命令他。只要放弃思考,只要不再去想那个紫色的背影,不再去想那满天的神佛,
疼痛就会消失。「滚……」他蜷缩在岩石后,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打湿了全身的鬃毛。
他的十指死死扣住头皮,想要把那个勒进肉里的东西抠出来。就在这时,
他借着那一汪清水的反光,看见了。在他的额头上,一圈金色的光芒正在缓缓显形。
那不是光。那是一个金圈。花纹繁复,流光溢彩,美得令人窒息,却又冷酷得令人绝望。
它像是有生命一般,随着那个诵经声一寸寸缩小,深深地嵌进他的血肉里,
仿佛要将他的头颅勒爆。金箍。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他即将崩溃的意识里炸响。刹那间,
眼前的黑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漫天的火海。那是红色的、金色的、白色的火。
他在火里翻滚,在这个巨大的炉子里咆哮。四周是铜墙铁壁,没有出口,没有风,
只有无尽的高温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骨头。「妖猴,你知错吗?」「不知!」
「那你便在这八卦炉里炼上七七四十九天,炼去你的狂妄,炼化你的骨血!」
眼睛被烟熏得剧痛,眼泪流干了,流出来的是血。他在火里笑,笑得比火还要烈。
「若我今日不死,他日必叫这天庭,片瓦不存!」
轰——记忆的碎片像滚烫的岩浆一样倒灌进他的脑海。他想起来了。这头痛不是病,是锁。
这金箍不是饰品,是刑具。它是那满天神佛为了让他听话,为了让他变成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特意为他打造的枷锁。只要他动了凡心,只要他生了反骨,只要他试图找回真正的自己,
这金箍就会像毒蛇一样噬咬他的灵魂。「哈……哈哈……」现实中,他跪在地上,
双手撑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额角渗出的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石头上。
他疼得浑身抽搐,可他却笑了。那笑声低沉、沙哑,却透着一股让人心颤的快意。因为痛,
说明他是活着的。因为痛,说明那些记忆是真的。那个紫衣女子是真的,
那个叫天蓬的傻大个是真的,那五百年前的烈火也是真的。「想让我忘?」他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却亮得吓人。
那圈金箍依然在他的额头上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勒得皮肉翻卷,但他不再试图去抠它。
他任由它勒着。他要记住这种痛。这是他与这个虚伪世界对抗的唯一证据。「大王?」
身后传来一声怯生生的呼唤。那只小猴子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
它看着浑身是汗、面目狰狞的他,眼里闪过一丝害怕,但很快又变成了担忧。小猴子走上前,
伸出小小的爪子,想要帮他擦去额角的血迹。「大王,你流血了,疼吗?」他身子一僵,
眼中的戾气瞬间消散了大半。他转过身,动作笨拙地避开了小猴子的触碰,
不想让它沾到自己的血。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却轻柔:「不疼。」
「骗人。」小猴子吸了吸鼻子,「流血了怎么会不疼。我给你吹吹。」小猴子踮起脚尖,
凑到他面前,鼓起腮帮子,对着他鲜血淋漓的额头轻轻吹着气。微凉的风拂过滚烫的伤口。
那一瞬间,金箍带来的剧痛仿佛真的减轻了几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弱小的生命。
那么脆弱,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它的心里却装着最纯粹的善意。神佛高高在上,
只知道让他跪下,让他遗忘。而这只小小的妖精,却只在乎他疼不疼。
既然这金箍想锁住我的心,那我就偏要把心掏出来,给这世间值得的人看。他伸出手,
轻轻摸了摸小猴子的头。「睡吧。」他轻声说道,目光越过小猴子的头顶,
看向那漆黑如墨的夜空,「天快亮了。」这一次,他没有再看向地面。他抬着头,
顶着那圈让他痛不欲生的金箍,死死地盯着东方那片即将破晓的黑暗。痛吗?痛。但他知道,
只有忍受住这种剥皮拆骨的痛,才能在那即将到来的黎明里,真正地睁开眼睛。
05晨雾还没散,花果山的残垣断壁在白茫茫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像是一块未愈合的伤疤。
悟空靠在那块断崖边,手里还攥着那根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半截铁棍。
昨夜那场痛彻心扉的金箍之刑让他精疲力竭,此刻虽然醒着,眼神却有些涣散。
他感觉脑袋像是被劈开过一次,缝合得歪歪扭扭。「叮——」一声清脆的响声穿透浓雾。
那是金属撞击地面的声音,很轻,很有节奏,一下,又一下。悟空警觉地竖起耳朵,
浑身的毛瞬间炸起。他太熟悉那种高高在上的脚步声了,那是天兵天将踩着云靴落地的声音,
沉重而傲慢。但这声音不一样。它很实。一步一个脚印,踩在碎石上,踩在枯叶上,
带着一种跋涉万里的沉重与疲惫。「谁?」悟空呲着牙,喉咙里压着一声低吼。
雾气被一只手轻轻拨开。没有金甲,没有云彩,也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神光。走出来的,
只有一个和尚。他穿得太单薄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衣摆上沾满了泥点和草籽,
鞋子也磨破了边。他手里拄着一根普普通通的锡杖,背上背着一个破旧的竹篓。
他看起来太普通了,普通得就像是从山下路过的樵夫,或者是某个荒寺里扫地的老僧。
唯独那双眼睛,在看见满地狼藉和浑身血污的悟空时,流露出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
不是神佛那种「怜悯苍生」的居高临下,而是一种看着自家受苦的孩子般的难过。
「路不好走啊。」和尚停下脚步,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吞过太多的风沙。
悟空握紧了手中的铁棍,身体紧绷成一张弓:「你是哪路毛神?也是来抓我的?」
和尚摇了摇头,慢慢走到一块干净的大石头旁,也不嫌脏,就这样随地坐了下来。
他放下锡杖,解下背篓,动作慢吞吞的,像是个迟暮的老人。「我不是神。」
和尚从怀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掰了一半,递向悟空,「我是个行路的人。」
悟空盯着那半个馒头,没接。「行路?」悟空冷笑一声,「这荒山野岭,只有死路。
你要去哪?」和尚没有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得像一潭古井:「我要去西天。
」「西天?」听到这两个字,悟空脑子里的那根针又猛地刺了一下。他抱着头,
痛苦地晃了晃,嘴角却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哈……西天。听说那里全是佛,金光闪闪的,
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你也想去求个长生不老?」和尚笑了。他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
却让人觉得很暖和,像是冬日里的一盆炭火。「我不求长生。」
和尚咬了一口剩下的半个馒头,细细地嚼着,「我求答案。」「什么答案?」
「求问这漫天神佛,既然声称普度众生,为何这世间还有这么多苦难?既然说众生平等,
为何妖生来就要被诛,神生来便可高坐云端?」和尚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
砸在悟空的心坎上。悟空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和尚,
嘴里竟能吐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疯子。」悟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但眼中的敌意消退了不少。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抓过那半个馒头,狠狠咬了一口。干,硬,
咽下去的时候嗓子生疼,但胃里却升起一股暖意。「既然是求答案,那你到了吗?」
悟空含糊不清地问。「没到。」和尚看着远处翻滚的云海,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我走了十万八千里,鞋换了九十九双。我以为灵山在西边,可越走越觉得,灵山是空的。」
「空的?」「嗯,空的。」和尚转过头,看着悟空额头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