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佑嘉最后一次调整无影灯的角度，让惨白的光线更均匀地铺洒在冰冷的不锈钢台面上。

福尔马林的气味混合着消毒水，构成了殡仪馆夜班独有的底色，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夜深人静，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以及她自己橡胶手套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台子上躺着的，是今晚最后一位“客人”，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苏清晚。本市著名富商苏明远的独生女，一场惨烈的车祸，让这朵娇艳的花骤然凋零。送进来时，那张曾经引得无数青年才俊倾慕的脸庞，已是破损严重。馆领导亲自交代，务必精心复原，给悲痛欲绝的家属留最后一丝慰藉。

孔佑嘉在这里工作了三年，早已习惯了与死亡面对面。最初的恐惧和不适，早已被日复一日的流程磨成了麻木。她像一个匠人，专注于修复生命的最后一件“作品”，用粉底、遮瑕膏和画笔，赋予逝者最终的安宁与体面。

缝合，填充，打底……数个小时的精细工作，苏清晚脸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和瘀痕渐渐被掩盖，轮廓重新变得清晰。确实是个美人，即使毫无生气，骨相依旧精致。

现在，只剩下额角最后一道比较深的擦伤需要重点遮盖。孔佑嘉拿起细头化妆刷，蘸取了少量与苏清晚肤色极为接近的特制遮瑕膏，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膏体一点点填入那道凹陷的伤痕里。

她的动作轻柔而稳定，这是职业素养。

就在刷尖即将离开皮肤，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刹那——

异变陡生！

台面上那具本该冰冷僵硬的“遗体”，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瞳孔是极深的黑，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没有初醒的迷茫，没有濒死的浑浊，只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和……绝对的清醒。

“！”

孔佑嘉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呼吸彻底停滞。她甚至能听到自己颈椎因为极度惊骇而发出的“咯咯”声。

更恐怖的是，那只本该无力垂落、属于逝者的、苍白冰冷的手，以快得超出人类极限的速度骤然抬起，一把死死攥住了她正欲收回的手腕！

力道大得骇人，像是一把冰冷的钢铁钳子，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橡胶手套隔绝不了那彻骨的寒意，直透肌肤，钻进骨髓。

“别停。”嘶哑的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拉扯，带着一种刚从坟墓深处爬出来的、湿冷的寒意，一个字一个字地，砸进孔佑嘉僵硬的耳膜里，“继续化。”

恐惧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她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水泥死死堵住，连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她想挣脱，可那只手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疼痛让她眼角沁出生理性的泪水。

鬼？诈尸？还是……根本没死？！

无数混乱惊悚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炸开，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瘫软在冰冷刺骨的瓷砖地上。

“你……”她终于从剧烈颤抖的牙关里，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继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盯着她，里面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只有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孔佑嘉颤抖着，用空着的左手重新拿起化妆刷，蘸取更多的遮瑕膏，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继续在那张……那张活过来的脸上涂抹。她不敢再看那双眼睛，只能将全部的注意力，强迫性地集中在手下那片冰冷的、却确实有了微弱弹性的皮肤上。

灯光似乎变得更加惨白冰冷。

她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快要炸开。同时，她也清晰地听到……对方微弱的、但确实存在的、带着某种奇异节奏的呼吸声。

时间在极致的恐惧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她机械地重复着涂抹、晕染的动作，直到那道擦伤被完美地掩盖，与周围的肌肤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停下了颤抖的手。

几乎在她停下的同时，那只冰冷如铁箍的手，松开了。

“咔哒……”

台面上的“人”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关节摩擦的细微声响，坐了起来。

她活动了一下脖颈，又抬手，抚摸着自己刚刚被化好的脸颊。动作由最初的些许滞涩，迅速变得流畅自然，仿佛只是睡了一觉刚刚醒来。

然后，她转过头，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旁边工具架上那一面用于检查妆容细节的小镜子上。

她伸手，拿起镜子，举到面前，端详着镜中的影像。

孔佑辰也下意识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一丝荒谬的好奇，抬眼望去——

嗡！

大脑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耳畔嗡鸣作响！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那张刚刚由她亲手修复、描绘、变得完整无瑕的脸……竟然……竟然和她自己，有八九分相似！

不！不是相似！

在完成了日常妆容后，在此时此刻惨白的灯光下，那眉眼、那鼻梁、那唇形、那脸部的轮廓……简直一模一样！

像是用最高超的技术复制粘贴出来的另一个她！

“效果不错。”“苏清晚”放下镜子，转向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孔佑嘉，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冰冷、毫无温度的弧度，“别担心，我只借你的身份……活三天。”

她站起身，虽然动作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僵硬，但已经与活人无异。她比孔佑嘉略高一点，目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三天后，你的人生原样还你。我，自有我的去处。”

“现在，把你所有的证件、手机、钥匙、银行卡密码……你的一切，都交给我。告诉我你每天的作息，认识的所有人，他们的名字、关系、习惯。”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和冰冷，仿佛在陈述一件既定的事实。

孔佑嘉看着她顶着自己的脸，用那种完全陌生的、命令的口吻说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灵魂都在战栗。她想拒绝，想逃跑，想大喊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噩梦！

但手腕上残留的、几乎要骨裂的疼痛，以及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非人的、诡异莫测的气场，让她清楚地知道，任何反抗，都可能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

在这个冰冷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她，孔佑嘉，成了自己世界里的……幽魂。

她浑浑噩噩地交出了钱包里的身份证、银行卡，交出了手机和钥匙，磕磕绊绊地讲述着自己乏善可陈的二十几年人生——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同事张姨对她不错，没有什么亲密的朋友，父母远在老家……

天亮时分，“苏清晚”——或者说，顶着孔佑嘉皮囊的某种存在——已经彻底变成了“孔佑嘉”。她穿着孔佑嘉放在更衣室里的备用外套，梳着孔佑嘉最常见的马尾，甚至连微微含胸驼背的走路姿态、看人时习惯性先垂一下眼的小动作，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走吧，‘表妹’。”她对着脸色惨白、眼窝深陷、如同惊弓之鸟的真正孔佑嘉，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微笑，但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回家。”

孔佑嘉猛地打了个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叩击。

家？那个她熟悉的小窝，此刻听起来，像一个未知的、危险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