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车厢在轨道上微微摇晃，像一艘颠簸的船。白恩雪紧抓着冰凉的金属扶手，背包随着车厢的节奏一下下轻撞着她的背脊。包里的东西发出细碎的、令人安心的碰撞声——那是她攒了几个月才买到的月凡首张实体专辑《微光》，塑料外壳被她用细软的绒布仔细包裹起来；还有一只小小的、手工**的星星灯，电池快耗尽了，光线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是一张舞台照片。没有高清的官方图，只有一张她隔着汹涌人潮，在去年那个燥热的音乐节上，用尽全力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才勉强捕捉到的瞬间。舞台灯光太强，画面有些模糊，焦点也不甚清晰，只能勉强辨认出台上那个抱着吉他、微微低头吟唱的身影轮廓，仿佛一个随时会消散在强光里的剪影。月凡。这个名字像一粒微小的星火，在她二十岁那年的音乐节上落进心底，从此就安静地、执着地燃烧起来。两年了，这簇火苗从未熄灭。

“繁星”，这是他给粉丝取的名字。白恩雪喜欢这个名字，渺小，却彼此辉映。

车门滑开，到站了。她像一滴水融入急流，顺着人流挤出车厢，奔向站外七月午后灼人的阳光里。约定的地点是一家颇有名气的连锁书店，新书发布或者小型签售常选在这里。白恩雪一路小跑，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敲着小鼓。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自己的星星。那簇在心底燃烧了两年的火苗，似乎要把整个胸膛都燎得滚烫。

终于，书店那熟悉的深色木质招牌出现在视野里。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冷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纸张和油墨特有的、令人沉静的气息。按照活动海报的指引，她径直走向书店深处那个被设计成小型舞台的角落。

脚步却在看清眼前景象的刹那，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近乎凝滞地停在几步之外。

想象中人头攒动、翘首以盼的热烈景象并未出现。角落布置得很用心：一小方舞台铺着深蓝色的地毯，背景板上印着《微光》专辑封面那清冷的月光意象，几张高脚椅随意摆放着。然而，台下本该属于粉丝的座位区，却空旷得令人心慌。只有三个人。

两个年轻女孩坐在前排最中间的位置，穿着很随意，手里没有专辑，也没有任何应援物。她们低头刷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得飞快，偶尔抬眼扫一下空荡荡的舞台，眼神里带着点百无聊赖的茫然，仿佛在等待一个迟迟不开场的、并不期待的节目。

唯一的例外，是坐在她们旁边稍远一点的一个女孩。她坐得笔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印有书店Logo的帆布袋，袋口微微敞着，露出专辑的一角。她的目光牢牢锁在舞台侧面的入口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旁边两人的散漫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白恩雪的心，刚才还像只欢快雀跃的小鸟，此刻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沉甸甸地往下坠。预想中的热闹呢？属于月凡的、哪怕只有一万五千个繁星汇聚而成的、微小却温暖的光芒呢？怎么……只有三个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混杂着巨大的失落感，猛地涌上喉咙口。她下意识地捏紧了背包带子，指节有些发白。脚步变得迟疑，她甚至想转身离开，逃离这过于冷清的尴尬。

就在这时，舞台侧面的幕布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撩开。一个身影走了出来。

月凡。

他比屏幕上看起来要清瘦一些，穿着一件质感柔软的白色棉质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中段，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没有夸张的舞台妆，眉眼干净，只有唇色显得有些淡。他走到舞台中央预留的那张高脚椅旁，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那稀稀落落的三个身影。当视线触及白恩雪时，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清晰地掠过一丝讶异。那讶异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短暂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被一种温和的、近乎感激的笑意取代。

他拿起搁在椅子上的吉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对着话筒轻轻开口，声音透过小小的音响，在安静的书店角落流淌开来：“谢谢大家今天能来。”他的声音低缓，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直接熨帖地传递到白恩雪的心尖上，“今天，想唱几首歌给你们听。”

没有喧闹的欢呼，只有稀疏的掌声。月凡似乎毫不在意，他微微低下头，指尖在琴弦上拨动起来。前奏是白恩雪熟悉的旋律，他专辑里的《想要的你》。他的歌声响起，清澈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初秋拂过草尖的风。他唱得很专注，微微闭着眼，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他的吉他，和这空旷角落里的寥寥数人。

白恩雪悄悄在离那个抱帆布袋的女孩不远的位置坐下。吉他弦音的震动仿佛直接拨弄着她的心弦。她看着台上那个沉浸在音乐里的身影，方才的失落和尴尬奇迹般地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取代——是心疼。一种细密的、带着针尖般刺痛的怜惜。他那么认真地准备，那么投入地歌唱，台下却只有……她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那两个依旧低头刷手机的女孩身上，一种近乎愤怒的委屈感猛地攥住了她。凭什么？

歌声结束，掌声依旧寥寥。月凡放下吉他，脸上是温和的笑意，仿佛台下座无虚席。“接下来，是签售时间。谢谢你们的支持。”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台下，在白恩雪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像是在确认一件珍贵而易碎的瓷器是否完好。

白恩雪几乎是第一个站了起来，抱着她的背包，走到舞台侧面临时搭起的长桌旁。另外两个女孩也慢吞吞地起身，其中一个还低声问同伴：“要签什么名？我们没带东西啊？”

“随便应付一下呗。”另一个撇撇嘴。

白恩雪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长桌前。月凡已经在桌子后面坐下，面前摊开着一支签名笔。他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有着薄薄的茧。

“你好。”月凡抬起头，对她微笑。近距离看，他的脸色在书店明亮的顶灯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眼睑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出奇，专注地看着她。

白恩雪慌忙从背包里拿出用绒布仔细包裹的专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解开绒布。“月凡老师好！”她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我…我是恩恩，网名叫‘恩恩’的那个……”她报出了自己在月凡超话和粉丝群里的ID。

“恩恩？”月凡重复了一遍，眼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似乎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他拿起专辑，翻开内页的空白处，笔尖悬在纸上。“谢谢你喜欢我的歌。”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和，带着一种真诚的探询，“那么，恩恩，能告诉我，你最喜欢专辑里的哪一首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白恩雪心中激荡开层层叠叠的涟漪。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答案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赤诚：

“《月照繁星》！”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次听，都感觉像……像被很温柔、很安静的月光轻轻抱着。”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形容太过感性，脸颊微微发烫，但还是鼓起勇气补充道，“特别有归属感，心里很满。”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月凡握着签名笔的手指，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笔尖悬停在光滑的纸页上方，仿佛时间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他微微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那几秒钟的沉默，像被拉长凝固的琥珀，包裹着某种无声却汹涌的情绪。随即，他手腕微动，笔尖终于落下。

“滋——”一声轻微而突兀的声响。

一滴小小的、深蓝色的墨点，像一颗微缩的、不期而至的星子，悄然晕开在专辑内页原本洁白的角落。在白恩雪的心也跟着那墨点猛地一沉时，月凡却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点气音，像是从胸腔深处呼出的一声叹息，又像是某种沉重的锁扣被悄然打开。

“归属感……”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笔尖终于流畅地移动起来。他签得格外认真，一笔一划都透着郑重的力道。签完名字，他没有立刻合上专辑，反而抬起头，目光越过桌面，直直地看向白恩雪的眼睛。那眼神深邃，像是沉静的潭水，此刻却清晰地映着一点微光，一点被点亮的、带着温度的微光。

“你知道吗，恩恩？”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仿佛在分享一个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写这首歌的那晚……我租住的小屋窗外，月光也是这样，又清又亮，铺满了整个窗台。”他微微侧过脸，目光似乎飘向了书店窗外此刻被高楼切割的、并不澄澈的城市天空，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那天……其实是我的生日。”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一个人。没有蛋糕，也没有蜡烛。只有那把旧吉他，和窗外那一片……安静得有点奢侈的月光。”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白恩雪脸上，嘴角牵起一个很淡、却真实的笑意：“然后，这首歌的旋律，就那样自己流淌出来了。‘月照繁星，光虽微，心自明……’”他轻轻哼唱了那句最核心的歌词，清冽的嗓音在安静的空气里短暂地回旋了一下，“当时只是觉得……月光和星光，都是安静的陪伴。没想到……”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白恩雪，眼神里那份复杂的、糅合了惊讶、感激和某种被深深触动的情绪，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白恩雪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原来那包裹着她的“月光拥抱”，诞生于这样一个孤独而寂静的夜晚。这份迟来的理解，让她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像是心疼，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共鸣。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生日快乐”，哪怕迟到了很久很久，或者告诉他，他的孤独创作，最终成了无数个像她这样的“繁星”在暗夜里的慰藉。但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月凡似乎也不需要她再说什么。他垂下眼，拿起笔，在那签名旁边，又添上了一行小字。白恩雪看不清具体内容，只看到他低垂的侧脸轮廓和专注的神情。

“好了，谢谢你的喜欢，恩恩。”他将签好的专辑轻轻推回到白恩雪面前。

白恩雪如梦初醒，双手有些颤抖地接过那承载着温度与秘密的专辑。她鼓起勇气，抬眼看向月凡：“月凡老师，你…你一定要加油！你的歌真的特别好！真的！”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真诚力量。

月凡微微一怔，随即，那抹温和的笑意更深地漾开在他的唇角，眼尾也弯起柔和的弧度。“好。”他点点头，只应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白恩雪抱着专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离开了签售桌。她走到书店靠窗的阅读区坐下，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翻开专辑内页。月凡的签名是潇洒的行楷，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略显工整的字：

“致恩恩：谢谢你的‘归属感’。——月凡”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温润的墨迹，像是触碰到了某种易碎而珍贵的梦境。鼻尖蓦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起来。她慌忙抬起头，用力眨着眼睛，望向窗外。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没有月光，也没有繁星。但此刻，她的心里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热的月光填满了。

另外两个女孩早已签完离开，其中一个似乎还小声抱怨了一句“浪费时间”。那个抱着帆布袋的女孩也签完了，她走到白恩雪旁边，小声说了一句：“加油！月凡值得！”然后也匆匆离开了。

小小的角落，又只剩下月凡和书店的工作人员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白恩雪没有立刻走，她坐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默默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身影收拾吉他，和工作人员礼貌地道谢、告别。看着他独自一人背着琴包，穿过空旷的座位区，走向书店的后门。那背影在明亮的灯光下，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的疲惫和……孤寂。白恩雪的心，又像是被那无形的、带着钝刺的手紧紧攥住了，闷闷地疼。

晚上十点，白恩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书桌上摊开着那本签了名的专辑，她一遍遍看着那行字，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下午触碰时的微颤。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月凡的直播间界面。他通常直播时间很短，内容也很简单，弹唱一两首新歌，和几百个在线粉丝聊聊天。今晚，他如约开播了。

屏幕亮起，出现的是他那间熟悉的小小排练室。墙壁上贴着隔音棉，角落里堆着一些乐器和设备。月凡坐在一张高脚凳上，怀里抱着他那把旧吉他，依旧是下午那件白衬衫，只是解开了领口的纽扣，灯光从斜上方打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眼下的青黑更明显了些。

“晚上好，繁星们。”他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浓重的疲惫感，像是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直播间在线人数缓慢地跳动着，最终停留在两百出头。稀稀落落的弹幕滑过屏幕顶端。

【月凡今天是不是累了？脸色不太好。】

【新歌demo什么时候发呀？等好久了！】

【《想要的你》再唱一遍吧！超爱！】

月凡简单地回应着，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温和的疏离。他调了调吉他的弦，指尖拨动，流淌出《微光》专辑里一首慢歌的旋律。他唱得很投入，微闭着眼，灯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脸轮廓。白恩雪蜷缩在椅子上，下巴搁在膝盖上，安静地看着屏幕里的他，心绪随着那低回的歌声起伏。下午那种心疼的感觉，此刻隔着冰冷的屏幕，反而更加清晰、更加尖锐地攫住了她。

一首歌唱完，直播间里安静了几秒，只有轻柔的余韵在空气中消散。月凡放下吉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摄像头。这个动作让他的脸在屏幕上骤然放大，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清晰可见。他微微抿了抿唇，像是在积蓄某种力量，然后，那双沉静的眼眸，透过屏幕，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直直地看向镜头之外的白恩雪。

“今天……”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一些，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的意味，“发生了一件对我很重要的事。”

白恩雪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睡衣的衣角。一种莫名的预感，像电流般窜过她的脊背。

“下午的签售会，”月凡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中蕴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情感，“大家可能也看到了，现场……嗯，挺安静的。”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怨怼，“但是，有一位粉丝来了，我要对她说...谢谢你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