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月知,京城商贾之女。我曾以为,用我沈家半数家财,能供养出一个良人。
裴文洲也曾对我发誓,若他金榜题名,此生绝不负我。他确实金榜题名了,成了新科状元,
圣眷正浓。然后,他递给了我一纸和离书。转头就对外面的人说,我善妒不贤,
致使夫妻情断。他要尚书家的千金了,需要一个好名声。我没有哭闹,也没有辩解。
满城都在骂我的时候,我只是找出了一个旧旧的檀木匣子。里面装着七年来,
我资助他的每一张票据,他写给我的每一封情信。信里,他唤我心肝,赌咒发誓,
说自己以后若有半点对不住我,便天打雷劈。状元郎游街夸官那日,我派人将这个匣子,
当做贺礼,送到了他的未婚妻手上。1报喜的官差敲开门时,我正在后院修剪一盆兰花。
那声音又响又亮,隔着几重院墙都震得人耳朵嗡。“恭喜裴夫人!贺喜裴夫人!
”“裴文洲公子,高中本科状元!”丫鬟春禾激动得脸都红了,跑过来扶我。“夫人,
您听见没?公子他……他中状元了!”我手里的剪子顿了一下,剪断了一片本不该剪的叶子。
绿色的汁液冒出来,有点黏。我“嗯”了一声,把剪子放下。“知道了。”春禾愣住了。
“夫人,您……不高兴吗?”我看着她,反问:“我该是什么表情?”七年了。
从我爹不顾所有人反对,执意将我嫁给这个穷秀才开始。整整七年。沈家一半的家产,
都变成了他书房里的笔墨纸砚,变成了他进京赶考的盘缠,变成了他打点各路关节的银票。
现在,他终于中了。状元郎。听着是挺威风的。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去,
把前厅收拾出来,备上好茶。”“再把账房先生请来,把这些年的账,都理理清楚。
”春禾更懵了。“夫人,请账房先生干什么?”我没回答她,径直往屋里走。
梳妆台的第三个抽屉里,有一个檀木匣子。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桌上。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纸。
有当票,有借据,有他亲手写的收条。最上面的一张,是他七年前,入赘沈家时,
亲手写下的文书。说他裴文洲此生,受沈家大恩,若有出头之日,必报沈月知以白头之约,
若违此誓,天诛地灭。字写得很好看,风骨峭峻。现在看来,只觉得可笑。
裴文洲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穿着大红的状元袍,骑着高头大马,
被一群同窗好友簇拥着。满身酒气,满面春风。不再是那个在我面前伏案苦读,
眉头紧锁的穷秀才了。他遣散了众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正厅。下人端上来的醒酒汤,
他看都没看。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脸上。“月知。”他叫我的名字,
语气里带着一种陌生的居高临下。“你今天,怎么没去看我夸官游街?”我抬起眼。
“身子不爽利,就没去凑热闹。”他皱了皱眉,似乎对我的平淡很不满。“你是状元夫人,
这是何等荣耀,怎能叫身子不爽利?”他的语气里,带了点训斥的意味。我没接话,
只是把手边的一个小包裹,推到他面前。“这是什么?”他问。“和离书。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签好字了。”2裴文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和离书?”他伸手拿起那份文书,展开,只扫了一眼,
就猛地拍在桌上。“沈月知,你疯了?”我静静地看着他。“我没疯,我很清醒。
”“你如今是状元郎,前途无量。我一个商贾之女,配不上你了。”“我们和离,
你正好去尚公主,或者娶一个高门贵女,对你的仕途大有裨益。”这些话,我说的很平静。
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裴文洲的脸色,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他死死地盯着我,
眼睛里像是有火。“谁跟你说的这些?”“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嚼舌根了?”“月知,
你我七年夫妻,难道你还不信我吗?”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我避开了。他的手停在半空,
尴尬极了。“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语气里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沈月知,
我本以为你是个明事理的。”“我寒窗苦读七年,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我们俩的将来吗?
”“现在我好不容易熬出头了,你却要跟我闹和离?”他冷笑一声。“我明白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如今发达了,你就拿捏不住我了?”“你想用这种方式,来逼我,
来证明我在乎你?”我看着他这副嘴脸,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从前的裴文洲,不是这样的。
他会温言软语地哄我,会把写的最好的诗第一个拿给我看,会在我生病的时候,
笨手笨脚地学着熬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大概是,他认识的人越来越多,
官位越来越高。而我,还是那个只懂柴米油盐的商贾之女。“我不是在闹。”我说。
“裴文洲,你我缘分已尽,好聚好散吧。”“这宅子,是你入赘时便说好的,归我沈家。
你明日,便搬出去吧。”这句话,彻底点燃了他。“好聚好散?”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声音陡然拔高。“沈月知,你现在是在赶我走?”“我裴文洲现在是新科状元!
你一个被休弃的妒妇,赶我走?”妒妇?我愣了一下。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
那么理直气壮。他见我怔住,以为我怕了。脸上的神情越发得意。“不错,就是妒妇。
”“你是不是听说了王尚书家有意与我结亲?所以你才如此大吵大闹?”“我告诉你,月知,
男人三妻四妾本是寻常。我念着旧情,许你一个平妻之位,已是天大的恩德。
”“你若再不知好歹……”“裴文洲。”我打断他。“我再说一遍,我们和离。
”“不是我被你休弃,是我们,和、离。”我把那份和离书,又推到他面前。“签了字,
你我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的目光落在和离书上,又移到我脸上。那眼神,
像是淬了毒。“沈月知,你会后悔的。”他拿起笔,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
把和离书狠狠摔在我面前。“从今往后,我裴文洲与你沈月知,再无半点干系!
”他拂袖而去。门被他摔得震天响。春禾从外面跑进来,眼圈红红的。“夫人,
您……您这又是何苦?”我拿起那份签好字的和离书,吹了吹上面的墨迹。墨迹未干,
晕开了一小片。我笑了笑,说:“不苦。解脱了,怎么会苦。”只是这七年的时光,
终究是喂了狗。3第二天,裴文洲就搬走了。搬得干干净净。除了他自己的人,
连一根书简都没留下。好像这个他住了七年的家,只是个临时的客栈。我没去送他。
我让账房先生把这些年的账目,又仔细核对了一遍。每一笔银子,用在了哪里,都有明细。
然后,我把这些账本,连同那些当票、借据,一并放进了那个檀木匣子里。事情的发展,
比我想象的还要快。仅仅三天。整个京城,就开始流传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新科状元郎裴文洲和他那位糟糠之妻的故事。故事的版本有很多。但核心内容,
都差不多。说我沈月知,本是商贾之女,粗鄙不堪。裴状元少年时,为报一饭之恩,
才委身下嫁。如今裴状元高中,我非但不为他高兴,反而因他要纳一房贵妾,便大吵大闹,
逼着他和离。更有甚者,说我不仅善妒,还生性刻薄,七年来从未给过裴状元好脸色看。
是京城第一妒妇。这些话,传得有鼻子有眼。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编成了段子。
题目就叫《状元郎怒休妒妇妻》。春禾气得在家直掉眼泪。“夫人,他们怎么能这么说您?
”“外面那些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跟风乱骂!”“咱们家的大门,
这几天都快被人扔烂菜叶子了!”我倒是很平静。我让人把大门关好,谢绝一切访客。
自己则在书房里,整理裴文洲留下来的东西。他走得匆忙,很多旧物都没带走。其中,
书信最多。都是他当年写给我的。在我爹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时,他写信,说此生非我莫娶。
在他科考落榜,心灰意冷时,他写信,说我是他唯一的光。在他找我爹要钱,去疏通关系时,
他写信,说等他将来做了官,一定让我当全天下最风光的一品诰命夫人。信里,
他叫我“月知吾爱”,“心肝宝贝”。每一封信的结尾,都是一句“你的文洲”。字字句句,
情真意切。我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地找出来。按照时间的顺序,仔细地排好。然后,
放进那个檀木匣子的最上层。我爹来看过我一次。他气得胡子都在抖。“那个白眼狼!
那个畜生!”“当初我就不该心软!我就该把他打出去!”“月知,你放心,
爹就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官府告他,为你讨回一个公道!”我拉住他。“爹,算了。
”“这种事,闹到官府,丢人的,还是我们沈家。”“女儿没事的。”我爹看着我,
老泪纵横。“我的儿,你受委屈了。”我摇摇头。“不委屈。”“只是看清了一个人,
付出的代价,大了点而已。”我爹走后,王尚书府派人来了。来的是王家的管家,
态度倨傲得很。他传达了王家**,也就是裴文洲的新任未婚妻,王若涵的意思。说,
请我以后安分守己,不要再痴心妄妄想,更不要在外面败坏裴状元的名声。否则,
王家不会坐视不管。春禾当场就要骂回去,被我拦住了。
我只是淡淡地对那位管家说:“知道了。”“替我给王**带句话。”“就说,恭喜她,
得偿所愿。”管家冷哼一声,走了。春禾急得直跺脚。“夫人,您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他们这是欺人太甚!”我看着她,笑了笑。“春禾,你急什么。”“好戏,
才刚刚开始呢。”我拍了拍身边的檀木匣子。里面的东西,该见见天日了。
4裴文洲和王家**王若涵的大喜之日,定在了下月初八。时间很赶。但据说,
这是圣上的意思。新科状元郎,配当朝尚书的嫡女,是佳话一桩。
圣上还亲赐了“佳偶天成”的匾额。一时间,裴文洲风头无两。整个京城都在谈论这场婚事。
自然,也免不了把我这个“妒妇”前妻,拉出来反复鞭尸。说我如何不识好歹,
丢了天大的福气。说王**如何温良贤淑,知书达理,才配得上状元郎。甚至有人开了赌局,
赌我什么时候会后悔得去裴府门前上吊。我没理会这些。我只做了一件事。
我让人把我陪嫁的所有店铺,都盘点了一遍。然后,选了京城最繁华地段的那间绸缎庄,
重新装修。匾额都换了。就叫“月知楼”。开业那天,我没请任何人。只是挂出了一块牌子。
“东家有喜,全场布匹,三日内半价。”沈家的布,是京城最好的。这牌子一挂,
整个京城都轰动了。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裴文洲自然也听说了。他派人来警告我。
说我一个弃妇,如此抛头露面,大张旗鼓,成何体统。让我立刻关了铺子,
不然他就要让官府来查封。我让春禾把传话的人打了出去。“回去告诉裴状元。”“这铺子,
是我沈家的产业,用的是我沈月知的名字。”“他要是觉得不妥,可以去跟衙门说,
我沈月知状告前夫,七年花费,连本带利,让他一并还来。”那人灰溜溜地走了。
裴文洲再没派人来过。他大概也知道,真要算起账来,他根本还不起。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月知楼”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看着我的名字,
从一个“妒妇”的符号,渐渐变成了一个“能干”的标签。我并不满足于此。
我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所有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机会。一个能让我,
体面地拿回所有尊严的机会。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下月初八,裴文洲和王若涵大婚。
婚礼办得极其盛大。从尚书府到状元府,十里红妆,流水席摆了三天。
京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了。我没去。我让春禾,穿着一身最普通的下人衣服,
抬着那个檀木匣子,去了尚书府。她不是去闹事的。她只是去送一份贺礼。一份,
我这个前妻,送给裴状元和他新婚夫人的,一份“厚礼”。春禾去之前,很紧张。“夫人,
我……我怕我做不好。”我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角。“你不用做什么。”“你只要把这个匣子,
亲手交到王**的手上。”“然后,告诉她一句话。”“什么话?”春禾问。我凑到她耳边,
轻声说:“你就告诉她,沈月知说,这里面,是裴文洲的真心,现在,物归原主了。
”“她看不看,是她的事。”“但你一定要让她知道,这份真心,我沈月知,不要了。
”春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抬着那个沉甸甸的檀木匣子,走进了夜色里。我知道,
从她踏出沈家大门的那一刻起。这场戏,就由不得裴文洲来唱了。而我,沈月知,要拿回的,
不仅仅是公道。更是我失去的,最后的体面。5抱歉,
我发现上一章的结尾和这一章的标题有些出入。前文写的是大婚之日送礼,
但标题是“游街夸官”。为了更好地承接,我现在修正情节,将送礼的场景,
设置在更具戏剧性、更公开的“夸官游”这一天。这能让冲突爆发得更早,也更猛烈。
(修正后的第五章)状元郎夸官游街那日,整个京都都沸腾了。裴文洲穿着大红状元袍,
胸前戴着大红花,骑在马上,满面春风。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姑娘们扔的手帕香囊,几乎要把他淹没。他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脸上的笑容,
志得意满。他大概以为,从今往后,他的人生,便是一片坦途了。尚书府的乘龙快婿,
圣上眼前的红人。至于我这个商贾出身的前妻,不过是他辉煌人生里,
一个可以随手抹去的污点。游街的队伍,行至全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时,停了下来。
因为前方,有人拦住了去路。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只是一个穿着朴素的丫鬟。我的丫鬟,
春禾。她怀里,抱着一个半人高的檀木匣子,看起来沉甸甸的。禁军上前呵斥。“什么人!
敢拦状元郎的仪仗!”春禾不卑不亢,高声说道:“民女是沈家的人,奉我家主子之命,
特来为裴状元送上一份贺礼。”沈家。这两个字一出来,周围瞬间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齐刷刷地看向了马上的裴文洲。那目光里,充满了好奇,探究,和不加掩饰的幸灾乐祸。
裴文洲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他死死地盯着春禾,像是要用眼神杀了她。“胡闹!
”他压低声音,怒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赶紧退下!”春禾却像是没听见。她抱着匣子,
往前走了几步。“裴状元,这是我家**的一点心意。”“她说,您金榜题名,
是天大的喜事。这些旧物,也该物归原主了。”她说着,就想把匣子递上去。
裴文洲身边的随从立刻上前拦住。“大胆刁奴!状元郎的仪仗,也是你能冲撞的?”说着,
就要动手去推春禾。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了起来。“住手。”人群分开,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走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正是王尚书的千金,
裴文洲的新任未婚妻,王若涵。她今天,也是来看她的未婚夫夸官的。王若涵走到春禾面前,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是沈家的丫鬟?”春禾点头:“是。”王若涵的目光,
落在了那个檀木匣子上。“这里面,是什么?”春禾还没说话,裴文洲已经急了。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王若涵身边。“若涵,你别听她胡说!不过是一个疯妇派来的刁奴,
打发了便是!”他一边说,一边给随从使眼色,让他们赶紧把春禾拖走。王若涵却抬手,
拦住了他。她看着春禾,又问了一遍。“你家**,让你送来的贺礼,是什么?
”春禾深吸一口气,想起了我的嘱咐。她大声说,
声音足以让半条街的人都听见:“我家**说,这里面,是裴状元亲手写的七年的真心。
”“她说,这份真心,她要不起了,现在,物归原主。”说完,她打开了匣子。
没有金银珠宝,没有绫罗绸缎。只有一沓又一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旧纸。
有发黄的信笺,有陈旧的当票,有写满了字的账本。最上面的一张,是一封信。风吹过,
信纸被吹开一角。上面是裴文洲无比熟悉的字迹,开头便是四个字——“月知吾爱”。
6那四个字,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裴文洲的脸上。他脸上的血色,
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周围的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月知吾爱?这不是写给那个沈氏的吗?”“什么真心?怎么全是些当票和账本?
”“快看那信,写得可真是……肉麻啊。”王若涵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
落在那个敞开的木匣子上。她的脸色,平静得可怕。她伸出手,从匣子里,拈起了那封信。
信纸很薄,也很旧了。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月知吾爱,见字如面。……家中贫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