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的时候,林峰正把一箱打印纸搬上货架。
他手一滑,箱子砸在脚边,发出沉闷的响声。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
老家。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一窒。
他哆哆嗦嗦地划开接听键。
电话那头是母亲压抑不住的哭腔。
“峰啊,你快回来吧。”
“你爷爷……没了。”
轰的一声。
林峰的脑子彻底空白了。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同事的走动声、打印机的嗡鸣声,全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母亲那句撕心裂肺的话,在他耳边反复回荡。
爷爷没了。
怎么会?
前几天打电话,爷爷还中气十足地在电话里骂他,说他在大城市混不出名堂就滚回老家。
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林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靠着货架,缓缓滑坐到地上。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周围的同事围了过来,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小声地问他怎么了。
他听不见。
也说不出话。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对着手机说:“妈,我……我马上回去。”
挂了电话,他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向经理办公室。
他要请假。
他要回家。
办公室的门紧闭着。
林峰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进。”
里面传来一个油腻又带着不耐烦的声音。
林峰推门进去,只见老板王德福正翘着二郎腿,大马金刀地坐在老板椅上,一边剔牙,一边看着电脑屏幕里的股市行情。
王德福,四十多岁,地中海发型,啤酒肚高高隆起,总喜欢穿一件紧绷的Polo衫,把他的身材缺点暴露无遗。
他是这家小贸易公司的老板,出了名的吝啬刻薄。
看到林峰通红的眼睛,王德福眉头一皱,把牙签往桌上的烟灰缸里一扔。
“哭丧着脸干什么?天塌下来了?”
林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他强忍着悲痛和怒火,低声说:“王总,我家里出了点事,想……想请几天丧假。”
“丧假?”
王德福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
“谁没了?”
林峰的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爷爷。”
“哦,爷爷啊。”
王德福拖长了音调,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是一种玩味的轻蔑。
“多大点事。”
“人老了,总有这么一天,早晚的事。”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林峰感觉一股血直冲脑门。
这是人话吗?
“王总,我爷爷去世了,我必须回去一趟!”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
王德for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回去回去,就知道回去。”
他指着办公室外,“你看看现在几月份了?月底!公司最忙的时候!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你倒好,说走就要走?”
“你走了,你手上的活谁干?客户谁跟?出了问题算谁的?”
一连串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林峰脸上。
林峰咬着牙:“我可以先把手头紧急的工作交接好。”
“交接?说得轻巧!”
王德福一拍桌子,唾沫星子横飞。
“林峰我告诉你,别拿你家那点破事来耽误公司的大事!”
“你爷爷没了,公司又不会少赚一分钱。但你要是走了,这个月的单子黄了,损失你赔得起吗?”
林峰死死地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他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冷血恶毒的人。
“按照劳动法规定,直系亲属去世,员工享有三天带薪丧假。”林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劳动法?”
王德福笑得更猖狂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林峰面前,用手指戳着他的胸口。
“你跟我讲劳动法?在这公司,我王德福说的话就是法!”
“别说你爷爷,就算是你爹妈没了,该上班也得给我老老实实上班!”
“想请假?可以啊。”
王德福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这个月工资、奖金、全勤,统统别想要了。你现在就可以滚。”
林峰浑身冰冷。
他来公司一年了,兢兢业业,加班加点,从无怨言。
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羞辱。
他想到了躺在冰冷棺材里的爷爷。
想到了在家里哭成泪人的母亲。
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和悲凉,从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
他看着王德福那张肥腻的脸,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好。”
他轻轻说了一个字。
王德福一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王总,你说得对。”
林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这份工作,确实不值得我为了它耽误给我爷爷送终。”
他后退一步,直视着王德福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不干了。”
“我辞职。”
王德福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没想到这个平时唯唯诺诺的员工,今天敢这么跟他说话。
“辞职?你吓唬谁呢?”
“行啊,辞职可以,马上给我滚蛋!”
“但是工资,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林峰冷冷地看着他,像是看一个跳梁小丑。
“王总,我们走着瞧。”
说完,他没有再看王德福一眼,转身就走。
他甚至没有回工位收拾自己的东西,那些廉价的个人物品,在这一刻变得一文不值。
他要回家。
立刻,马上。
走出公司大门,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林峰仰起头,闭上眼睛,任由眼泪肆意流淌。
爷爷,我回来了。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他掏出手机,颤抖着手点开购票软件。
最近一班回老家的火车,两小时后出发。
他用仅剩的积蓄买了一张站票。
手机屏幕上弹出一条银行短信,是这个月的房租扣款提醒。
卡里的余额,已经所剩无几。
身后,似乎还回荡着王德福嚣张的叫骂声。
“一个穷打工的,还敢跟我横?没了我,我看你怎么活!”
林峰没有回头。
他只是攥紧了手机,迈开脚步,朝着火车站的方向大步走去。
工位上,一个平时关系还不错的女同事李静,悄悄给他发了条微信。
【你真走了?王扒皮说要扣你所有工资,还说要在行业里封杀你。】
林峰看着那条信息,删掉了对话框。
封杀?
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只想快点回家。
两个小时后,火车汽笛长鸣。
林-峰挤在拥挤的车厢连接处,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泡面的味道。
他靠着冰冷的车厢壁,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
那座他曾经向往的城市,此刻在他眼里,只剩下冷漠和无情。
王德福那张油腻的脸,和他说过的每一句刻薄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跟我讲劳动法?”
“我王德福说的话就是法!”
“工资,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林峰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栏里,一个词条静静地躺在那里。
劳动监察局。
他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字,仿佛要把它刻进骨子里。
火车穿过漆黑的隧道。
林峰的脸上,一片晦暗不明。
王德福。
你等着。
火车哐当哐当响了一夜。
林峰在车厢连接处站了一夜。
天亮时分,他终于踏上了老家的土地。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润气息,与大城市的喧嚣浑浊截然不同。
可他却感受不到一丝亲切。
只有沉甸甸的悲伤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村里的老宅。
远远的,就看见家门口挂上了白幡。
院子里人影攒动,哀乐声隐隐传来。
林峰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他付了钱,踉跄着下车,几乎是跑着冲进了院子。
“妈!”
看到母亲的瞬间,林峰再也绷不住了。
母亲穿着孝服,短短几天,仿佛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一大半,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看到林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峰啊,你可算回来了……”
“你爷爷,他没等到你……”
母子俩抱头痛哭,周围的亲戚也都红了眼圈。
林峰跪倒在灵堂前。
爷爷的黑白遗像挂在正中,照片上的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一如既往的严厉又带着一丝慈祥。
仿佛下一秒,就会开口骂他一句“臭小子”。
林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撞在冰凉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爷爷,我回来了。”
“孙子不孝,没能见您最后一面。”
眼泪混合着尘土,模糊了他的视线。
接下来的几天,林峰都沉浸在操办后事的忙碌和巨大的悲痛中。
送葬那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山路泥泞。
林峰和父亲、叔伯们一起,抬着沉重的棺木,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的墓地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
他想起小时候,爷爷就是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牵着他在同样的山路上奔跑。
爷爷会给他讲山里的故事,会给他摘最甜的野果。
如今,那双手,那个人,都将长眠于这片冰冷的土地之下。
下葬的时候,雨势渐大。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所有人都哭成了泪人。
后事办完,亲戚们陆续散去。
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晚上,母亲把林峰叫到房间,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布满补丁的旧布包,一层一层打开。
里面是几沓用皮筋捆着的,零零散散的钞票。
“峰啊,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了。”
母亲把钱推到他面前,眼圈又红了。
“给你爷爷办后事,花了不少。这里还有五千块,你拿着回城里用。”
“你在外头,别亏待自己。”
林峰看着那堆皱巴巴的钞票,有一百的,五十的,甚至还有十块的。
他知道,这都是父母一分一分攒下来的血汗钱。
他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妈,我不要。”
他把钱推了回去。
“我还有。”
“你还有什么呀!”母亲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工资,交了房租还能剩下几个钱?你上次打电话不还说公司效益不好,奖金都停发了吗?”
林峰沉默了。
他没敢告诉父母,他已经辞职了。
更没敢说,他连最后一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到。
他怕他们担心。
“妈,我真的有。”他强撑着说,“我找到新工作了,工资比以前高。”
母亲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真的?”
“真的。”
林峰重重地点头。
在母亲的再三坚持下,他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五千块钱。
那钱,沉甸甸的,烫得他手心发疼。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能再让父母为他操心,为他的生计发愁。
更不能让王德福那种人,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还逍遥法外。
夜深人静。
林峰躺在自己小时候睡过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王德福那张嚣张的脸,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跟我讲劳动法?”
“工资,你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屈辱和愤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他猛地坐起身,打开了床头那盏昏黄的台灯。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了那个浏览器页面。
【XX市2023年度公务员招录公告】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招录单位那一栏。
【XX市劳动保障监察支队】
招录岗位:一线执法岗。
招录人数:2人。
专业要求:法律、社会学、汉语言文学……
林峰是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
专业对口。
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去劳动局。
去当一名劳动监察员。
用王德福最害怕的“法”,来对付他。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起来。
这不仅仅是为了讨回自己的工资。
更是为了一口气。
为了一个公道。
为了让那些像王德福一样无法无天的老板,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法律!
可是……
考编?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谈何容易。
林峰有些犹豫。
他只是一个普通二本毕业生,在学校时成绩也只是中游。
和他竞争的,会有多少名校高材生,会有多少经验丰富的“考公老手”?
自己真的行吗?
他点开了一些考公论坛。
里面充斥着各种“上岸经验”和“失败总结”。
有人考了七八年才成功。
有人考到三十五岁,最终黯然退场。
焦虑和不安,瞬间将他包围。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是前同事李静发来的消息。
【林峰,你还好吗?】
【王扒皮今天在公司开会,拿你当反面教材,说不听话的下场就跟你一样,滚蛋了还一分钱都拿不到。】
【他还说,他有的是办法让你在咱们这个行业混不下去。】
【你……要不算了吧,就当那点钱喂狗了,别跟他硬碰硬,咱们斗不过他的。】
看着李静发来的消息,林峰刚刚升起的一丝退缩和犹豫,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斗不过?
以前是斗不过。
但以后,就不一定了。
他没有回复李静。
而是直接在网上书城下单了所有与公务员考试相关的教材和习题。
行测、申论、法律基础……
几十本书,花光了他卡里最后几百块钱。
支付成功的提示弹出。
林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退路了。
那就,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他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脑海中,爷爷的音容笑貌,父母的殷切期盼,王德福的嚣张嘴脸,交织在一起。
最终,定格成四个大字。
【劳动监察】
第二天一早。
林峰就跟父母说了自己的决定。
“爸,妈,我不回城里了。”
“我准备在家考编。”
父母都愣住了。
父亲抽着烟,眉头紧锁:“考编?那玩意儿好考吗?我听说比考大学还难。”
母亲则是一脸担忧:“在家考?那你吃什么,用什么?家里的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
“爸,妈,你们相信我。”
林峰看着他们,眼神无比认真。
“给我半年时间。”
“如果考不上,我再出去打工,绝不让你们操心。”
看着儿子从未有过的坚定眼神,老两口沉默了。
许久,父亲掐灭了烟头。
“行。”
“你想考,就考吧。”
“家里再难,还能少你一口饭吃?”
母亲抹了抹眼角。
“考吧,考上了,也是个铁饭碗,不受人欺负。”
得到父母的支持,林峰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从那天起,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一场孤独而艰苦的战争,正式打响。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他知道,他必须赢。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更是为了那些被欺辱的、无助的、像曾经的他一样的普通人。
他桌上的台历,被重重地圈出了一个日期。
那是笔试的日子。
下面写着一行字。
“王德福,等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