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说完那句“让他滚”,就真的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摆明了是要袖手旁观,看我这个新上任的“巡河人”怎么处理第一个烂摊子。
我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朝码头尽头那片阴气最重的水域走了几步。
十年了,我在河底见过太多被献祭的“新娘”,她们的尸骨堆成了山,怨气比这水里泡着的书生鬼浓烈百倍。
说到底,我自己也曾是个等不来天亮的“新娘”。
看着水底下那个因怨气而扭曲的模糊影子,我忽然觉得有些讽刺,也有些好笑。
我没学玄清那套装神弄鬼的高人派头,只是懒洋洋地往旁边一根被水汽泡得发朽的木桩子上一靠,双臂抱在胸前,用一种近乎聊天的、散漫的语气,对着那片空无一人的水面开了口。
“喂,我说,还在等呢?”
水下那股若有若无的哭嚎声,顿了一下。
有戏。
我扯了扯嘴角,声音里淬上了一丝我自己都觉得残忍的恶意,慢悠悠地往下说:“别等了,傻子。你那新娘子,说不定这会儿正戴着大红花,吹吹打打地上了别人的花轿。搞不好明年这个时候,你在这儿泡得骨头都烂成渣了,她那边连娃都能满地跑,追着新丈夫喊爹了。”
水下的怨气开始剧烈波动,像一锅烧开的水。
我像是没感觉到,继续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字字诛心。
“你等不来她的。”
“新娘子嘛,到头来,都是要被抛弃的。”
我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刺了一下,像在说给他听,又像在说给我自己听。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咆哮,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而是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直接在我脑海中炸开!
水面“轰”地一声巨响,炸开一个巨大的水花!
那个被泡得不成人形的书生鬼猛地从水里窜了出来,浑身上下挂着烂泥和水草,腥臭的河水劈头盖脸地朝我泼来。
他没有五官,脸上只有一片因极致的愤怒而疯狂扭曲的怨气漩涡。那两只惨白浮肿、指甲发黑的手臂化作利爪,带着一股阴冷的劲风,直直地朝着我的心口掏来!
想掏我的心?
老娘刚吃了一颗神的心,你这颗烂在水里的鬼心,也配?
我没躲。
就在他的鬼爪即将触碰到我胸前衣襟的前一刻,我才不紧不慢地抬起了手。
“哗啦——”
我身后的河水像是有了生命,瞬间听从我的号令,两条比成年男人大腿还粗壮的水鞭凭空抽出,带着破空的呼啸声,比这世上最快的马鞭还要迅猛,一左一右,狠狠地抽在了那书生鬼的腰上!
“啪!”
一声清脆得吓人的爆响!
书生鬼被打得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倒飞出去,半边身子都被抽得淡薄下去,几乎变成了透明的。
他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浑身没四两肉的女人,竟然能操控这整条河的水。他愣在半空,那张只有漩涡的脸转向我,里面翻涌着惊疑和更加狂暴的愤怒。
“滚,或者,死。”我冷冷地看着他,没什么耐心地吐出四个字。
他不甘心地再次发出一声震动神魂的咆哮,像一颗黑色的炮弹,再次朝我猛冲而来!
我烦了。
跟这些听不懂人话的鬼东西废话,简直是浪费我的口水。
我心念一动,脚下的河水开始疯狂地旋转,一个巨大的漩Vortex瞬间成型,强大的吸力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那还在半空中的书生鬼死死抓住,不容抗拒地往漩涡中心拖拽!
“啊——!”
他终于发出了能被耳朵听见的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恐惧。
漩涡越转越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浓郁精纯的怨气,正被一股霸道的力量强行从他魂体中剥离出来,化作一丝丝冰冷的黑气。
这些黑气像是一群找到了蜂后的工蜂,欢呼雀跃地顺着水流,争先恐后地朝我体内涌来!
“唔……”
一股难以形容的舒爽感,从我的四肢百骸炸开!
那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像是在三伏天里,将一桶刚从深井里打上来的冰水从头顶浇下,每一个毛孔都在瞬间收缩,然后又在极度的战栗中舒张开来。
那些黑色的怨气顺着我的经脉倒灌而入,冰冷、暴戾,带着那个书生鬼临死前所有的不甘和绝望。它们在我体内横冲直撞,却被我丹田里那颗还在缓慢跳动的妖丹一口吞下!
妖丹“咚”地跳动了一下,像一颗被唤醒的心脏,贪婪地将那些怨气吞噬得一干二净。原本还有些生涩、难以掌控的力量,在这一刻,像是被抹上了润滑的油脂,与我的身体、我的灵魂,贴合得更加紧密了。
几息之间,漩涡平息,水面恢复了死一样的平静。
那个纠缠了渡口三天的书生鬼,连同他那点可怜的怨气,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站在原地,闭上眼,贪婪地回味着那种力量增长、掌控一切的感觉,嘴角不受控制地勾起一个满足的弧度。
原来,这就是“巡河人”的工作?
清理这些河里的垃圾,还能顺便“进补”?
这买卖,好像……真的不亏!
“走了。”
玄清那冷得掉冰渣子的声音,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升起的那点得意。
我回头看他,他依旧是那副死人脸,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不值一提的闹剧。没有夸奖,没有评价,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好奇都没有。
他就那么理所当然地看着我处理掉一只怨气不弱的水鬼,然后又那么理所当然地转身带路。
我心里的那点小火苗,瞬间凉了半截。
行,你牛逼,你清高。
我撇撇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他把我带到了那个坐落在鸟不拉屎的山坳里的破庙。
在渡口离得远还不觉得,走近了一看,我差点没直接掉头走人。
这他妈叫庙?
几堵歪歪扭扭、仿佛下一秒就要塌了的破墙,围着一个杂草长得比我还高的小院子。房顶上的瓦片稀稀拉拉,掉了起码有一大半,黑乎乎的房梁就那么暴露在外面。晚风一吹,那扇只剩一半、还摇摇欲坠的木门就“吱呀呀”地惨叫,跟个吊着最后一口气,随时都要咽气的老头儿似的。
一股子常年不散的潮气,混着廉价檀香和木头腐烂的霉味,直往我鼻子里钻。
这味儿,让我想起了河底那座囚禁了我十年的神庙。
也是这样,阴冷,潮湿,闻着就让人骨头缝里都发凉。
但又不一样。河底的水是干净的冷,那座神庙虽然是牢房,但好歹宽敞明亮,墙壁都是光滑的水玉石,我那帮“姐姐们”的白骨在水里泡了那么多年,都还晶莹剔透的,算得上是个“水晶宫”。
可这破地方,狗来了都得嫌弃地摇摇头。这里的潮气,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穷酸和霉味,钻进肺里,连带着心情都变得憋屈窝囊。
从一个富丽堂皇的死牢,换到一个穷酸潦倒的活监。
我心里冷笑,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玄清把我领到一间堆满柴火和杂物的偏房,指了指角落里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床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干草,我用手指捻了捻,直接碎成了末。
他从一个快散架的破木箱子里,翻出一套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灰色粗布道袍,看也不看,直接扔到我脸上,带着一股子浓浓的霉味。
“换上。以后你就住这里。”
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只他顺手从路边捡回来的瘸腿猫。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留给我一个清瘦但笔直的背影。他自顾自地回了正殿,借着昏暗的月光,去整理他那些画着鬼画符的黄纸和朱砂,好像我真的就是个无害的小玩意儿。
而不是一个刚刚生吞了“镇河灵”心脏,一口气就能把他这破庙连人带墙全给淹了的“妖物”。
我没动。
我嫌弃地捏着那件粗布道袍,打量着这个即将成为我新牢笼的地方,心底冷笑连连。
身体里那股属于河神的力量,因为刚刚吞噬了水鬼的怨气,正兴奋地在我四肢百骸里乱窜,像一群精力旺盛的野马,急需发泄。
我试着闭上眼,再一次沉下心去感受它。
这一次,感觉比在渡口时更加清晰了。
我能“听”到墙壁里,那些饱含湿气的砖石在无声地呼吸;我能“听”到脚下土地深处,那股细微的水脉在欢快地流动;我甚至能“听”到空气中,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潮湿水汽,正像一群见到了母亲的孩子,欢呼雀跃地向我涌来。
一丝丝微不可查的凉意,开始在我指尖汇聚。
很快,一小捧晶莹剔透的清水,就那么凭空悬浮在了我的掌心上方,像一颗有生命的水晶,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它随着我的心意,时而变成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小莲花,时而又拉长成一柄寒光闪闪的锋利短剑。
我玩心大起,正琢磨着能不能把这柄水剑冻成冰,再在那面看起来最不顺眼的破墙上戳几个窟窿,房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玄清端着一个黑乎乎的粗瓷碗站在门口,他那被黑布蒙住的眼眶,像长了眼睛一样,精准无比地“看”向我掌心那柄还没来得及散去的水剑。
“聚水成形,却散而不凝,虚浮无力。”
他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像个最刻薄、最讨人嫌的教书先生,一句话就把我所有的得意和喜悦全部打得粉碎。
“河水的力量在你手里,就像三岁小儿拿着千斤重锤,伤人之前,只会先砸断自己的脚。”
我心里猛地一沉,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手一抖,那柄水剑“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化作一滩水渍,瞬间渗入干裂的地板,消失不见。
这个瞎子,绝对有鬼!
“道长真是好眼力。”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一句话,“我这刚上岸,手脚不利索,闲着没事玩玩水解闷而已。”
他没理会我的阴阳怪气,径直走了进来,把手里的粗瓷碗递到我面前。
“喝了它。”
一股浓烈刺鼻的中药味混着淡淡的土腥气,扑面而来。碗里的液体黑得像墨汁,上面还飘着几片分不清是烂菜叶子还是烂树根的东西,看起来比我娘当年喂猪的猪食还要倒胃口。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警惕地盯着他,没接。
“压制你体内妖气的符水,”他解释道,声音无波无澜,“顺便,清清肠胃。那东西的灵核,不是什么干净玩意儿。”
我盯着那碗黑漆漆、冒着古怪气味的汤药,又看了看他那张万年不变的死人脸。
这家伙,真是句句话都精准地踩在我的雷区上疯狂蹦迪。
什么叫不干净?老娘我吃了它的心,用的是它的力量,怎么,我还得嫌弃它不成?
“道长,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抱着胳膊,冷笑一声,“我现在可是你的‘巡河人’,不是你的犯人。想让我喝这玩意儿,总得给个说法吧?万一是毒药呢?”
“我若想杀你,在河边时,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淡淡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让我极度不爽、却又无法反驳的自信。
我被他噎了一下。
妈的,他说的是事实。
我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硬刚,肯定刚不过。跑?他既然敢大喇喇地把我带回来,就绝对有法子让我跑不了。
这碗黑乎乎的东西,八成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压制妖气?说得好听,不就是想给我下个套,让我没法反抗,乖乖听他摆布吗?
这瞎子,心比河底的石头还黑!
我死死盯着那碗药,又抬眼看看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忽然笑了。
行啊。
不就是一碗破符水吗?
老娘连河神的心脏都敢生吞活嚼,还怕你这碗不知所谓的破草药汤子?
我一把夺过碗,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像个勾引书生的妖精:“道长,这可是你亲手熬的?喝了它,我是不是就能像你一样,清心寡欲,断绝七情六欲了?”
玄清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仰起头,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眼一闭,心一横,屏住呼吸,仰头就猛灌了下去!
苦!涩!还他妈带着一股子烧完的纸钱灰的味道!那汤药又稠又gritty,滑过喉咙的时候,跟吞了一大口混着沙子的烂泥似的!
我强忍着吐出来的冲动,“咕咚咕咚”几口将那碗猪食灌了个底朝天。
喝完,我把空碗往他怀里一塞,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嘴,挑衅地看着他。
“喝完了,道长。满意了?”
然而,话音刚落,我的肚子猛地一抽!
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烧感,从胃里轰然炸开,像有人在我肚子里点了一把火!那股火顺着我的经脉疯狂蔓延,所到之处,我丹田里那股刚刚才壮大起来的力量,就像见了猫的老鼠,尖叫着四处逃窜,然后被那股灼热的气息死死捆住,动弹不得!
不是压制!
这是……封印!
我疼得浑身一软,双腿发颤,几乎站立不住,冷汗“唰”地一下就湿透了后背。
我死死地瞪着玄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耍我……”
玄清没有回答我。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从宽大的袖袍里,又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黑色的铁环,表面光滑,却在内圈刻满了细密得让人头皮发麻的红色符文。
在昏暗的月光下,那些符文,正一明一暗地闪烁着,仿佛活了过来。
他拿着那个铁环,朝我走了过来,声音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调调,却让我从头到脚,如坠冰窟。
“药效只有半个时辰。”
“戴上它,我们才算真正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