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的阳光，已然褪去了正午的炽烈，染上了一层慵懒而辉煌的金红。清河市第二中学的教学楼，沐浴在这片迟暮的光泽里，白墙映衬着火烧云，竟也显出一种平日少有的温柔。但这份温柔，却未能渗透进教学楼最高层那片空旷、坚硬的天台。

林晚最后确认了一遍门牌号——高二（3）班，就在楼下。她的指尖划过崭新的书包带，那里还残留着教导主任老陈手掌的温度和汗意。他语速飞快地介绍着清河二中的“辉煌历史”和“重点班”的骄傲，末了，重重拍了拍她的肩，声音洪亮：“林晚同学啊，你可是王老师极力推荐来的尖子生，进了咱这个班，就得拿出拼命的劲儿！跟咱们年级的头牌夏晴多学习学习！她可是未来的状元苗子，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没得挑！”他的话语里透着对“夏晴”这个符号不加掩饰的自豪，仿佛那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座学校立起的丰碑。

林晚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低垂的眼睫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尖子生？学习？她背脊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这个词在她过往的转学履历里，往往伴随着无形的压力和一场场没有硝烟的追逐赛。她需要一点空间，一点没有“丰碑”，没有“期待”的真实空间。

脚步无声地沿着冰冷的楼梯向上，推开通往顶楼那扇略显沉重的防火铁门时，一阵微烫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楼梯间里沉积的沉闷气息。夕阳毫无遮拦地撞入眼帘，像打翻了浓稠的橘红色颜料桶，肆意泼洒在整片天际，也将天台粗糙的水泥地面染上了一种近乎悲壮的颜色。

林晚靠在被太阳晒得微暖的铁门框上，轻轻吁出一口气。喧嚣被隔绝在脚下。楼下是放学后喧腾的人声、自行车的**、少年少女肆无忌惮的笑闹，汇成一股生机勃勃的声浪，向上涌来，却又被高楼的风轻易撕碎、吹散。最终抵达天台的，只剩下模糊的背景杂音和这片辽阔却荒凉的寂静。

这很好。林晚喜欢这种处于高处的疏离感。她背着书包，缓缓向围栏方向走了几步，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这片陌生的领地。废弃的空饮料罐散落在角落，带着被遗弃的落寞；几株顽强的灰绿色杂草从水泥裂缝里探出头，在风中轻轻颤抖；更远处，城市参差的轮廓在晚霞中变得有些朦胧。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不远处，那个背对着她，几乎与栏杆融为一体的人影上。

夕阳将那身影勾勒得分外清晰。一头柔顺的微卷长发，即使在无拘无束的风中，也努力保持着优雅的弧度，反射着金红色的光泽，犹如流淌的缎带。校服并非死板地裹在身上，而是被巧妙地解开了一颗纽扣，袖口随意地挽起一小截，露出纤细的手腕，再搭配一条修饰腰线的窄裙——明明是千人一面的校服，硬是让她穿出了独树一帜的精致感。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冰凉的铁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林晚认出来了。是夏晴。教导主任口中那个光芒万丈、不容置疑的头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捏紧，不是因为惊艳，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这种不适，在看到教导主任桌子上堆放着的一叠印着夏晴灿烂笑容、手持各种竞赛奖杯的照片时，就已在林晚心底悄然滋生。完美，过于完美的东西，总让她觉得有些失真，仿佛一件精心打磨、毫无瑕疵的瓷器，反而更容易让人联想到碎裂的瞬间。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将自己更深地藏进铁门投下的阴影里。

风带来了楼下的喧闹碎片，隐约能听到几个兴奋的男声喊着：“夏晴！体委说等下排练！就差你了！”

“晴姐！别磨蹭啦！”

……

那些声音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背对着她的身影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接着，一种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传来，如同受伤幼兽在巢穴中压抑的痛苦**。

林晚屏住了呼吸。哭声起初是细碎的，竭力地压抑在喉咙深处，伴随着急促的、难以平复的喘息。但这压抑的堤坝如此脆弱，仅仅几秒钟后，更加汹涌的悲伤冲决而出。那不再是呜咽，而是彻底崩溃的、绝望的嚎啕。精致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整个身体似乎承受不住痛苦的重压，几乎要蜷缩起来。那声音带着令人心惊的嘶哑，是灵魂深处撕裂发出的悲鸣。

“……假的……都是假的……”极低的、破碎的呢喃断断续续地被风送过来，“……好累……撑不住了……为什么不行……”

林晚僵立在原地，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滞。心脏那点不适感被眼前这真实到近乎狰狞的破碎感猛烈冲击着。她看到了什么？那个高高在上、光彩照人的“丰碑”，此刻就在她面前，脆弱得像一触即碎的琉璃。那并非作伪的矫情，而是彻头彻尾的、浸透骨髓的痛苦宣泄。巨大的反差，像冰冷的钝器重重砸在林晚的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尴尬和不知所措瞬间攫住了她——她不慎闯入了这座丰碑最隐秘的禁区，目睹了它崩塌的过程。窥探到他人最不堪的脆弱，这感觉比想象中更加沉重和……不道德？她几乎想立刻转身逃离。

就在这时！楼下的喊声再次拔高，清晰地穿透了风声：

“夏晴——！排练室**！所有人就等你一个了！”

“夏晴女神！快点儿！”

那声音像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哭泣的身影上！

令人惊愕的转变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按下了某个强制关机的按钮，所有的哭泣、所有的颤抖、所有的绝望崩塌……戛然而止！

前一秒还沉浸在无边痛苦里的女孩，猛地抬起了头！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刻入骨髓的本能！她迅速抬起手——不是去擦拭满脸纵横的泪痕和狼狈的涕泪，而是用一种近乎残暴的力道用力捋顺被风吹乱的发丝，手指飞快地将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压到耳后。她挺直了因为哭泣而极度弯曲的脊柱，肩膀打开，收紧小腹。所有代表软弱的、脆弱的姿态，都在一瞬间被强制剥离、摒弃！那张被泪水浸透的脸庞，在晚霞的光线下，迅速地被一种坚硬的东西覆盖，取代了泪痕的，是一层快速凝结、拒人千里的冰冷霜雪。

整个“整理”过程行云流水，熟练得令人心头发寒，仅仅耗费了一两秒钟！林晚眼睁睁看着刚才那个濒临崩溃的灵魂，被强行塞回一个名为“夏晴”的完美躯壳里。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外壳合拢时发出的、“咔哒”一声的冰冷脆响。

夏晴猛地转过了身！

夕阳毫不容情地将光芒投射在她脸上。脸颊被泪水冲掉粉底的地方有些发红，眼眶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未干的晶莹水珠。那张脸布满了刚刚痛苦席卷后的痕迹，如同劫后余生的废墟。

然而，当她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躲在门洞阴影里的林晚时，那双湿润通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悲伤、脆弱、痛苦……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寒意所取代。那寒冰之下，更翻滚着强烈的难堪和被人窥破秘密的羞怒！那眼神不再是教导主任照片里精心修饰过的清澈自信，也不再是天台上片刻的绝望悲伤，而是一种锋利的、充满攻击性的审视和厌恶。

空气瞬间凝固。风声也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夏晴的下巴微微扬起，那是她惯常的、睥睨众生的姿态。她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锐利地切割着林晚身上的每一寸。空气都因这无声的威压而紧绷起来。

“你。”她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是谁？”

林晚的心脏猛地一跳，身体依旧紧贴着门框的阴影，她沉默了一秒，才开口回答，声音平静无波：“高二（3）班，林晚。今天刚转学过来。”

“林晚……”夏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舌尖似乎带着一种玩味的、轻慢的咀嚼，随即化作了毫不掩饰的讽刺，“呵。刚转学第一天，就懂得寻到这种地方来了？真是……别具一格的‘兴趣’。”她把“兴趣”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一种洞悉了林晚阴暗目的的嘲讽。

“上面安静。”林晚简单地回应，没有解释，也没有躲避对方刀锋般的视线。她能感受到胸腔里那股因为目睹对方脆弱而升起的、微妙的触动和尴尬，正被这股冰冷的敌意迅速地冻结、封存。

“安静？”夏晴嗤笑一声，往前逼近一步，高跟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回音。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哭过的红晕和未干的泪痕，在她此刻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形成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张力。“是安静，方便偷看别人的笑话，对吧？”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尖锐，“转学生的特殊癖好？躲在暗处，欣赏别人的……失控？”那个词她吐得艰难而充满恨意。

林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对方的蛮不讲理在她的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地尖锐。她能理解夏晴的羞怒，但这份敌意的浓烈程度，还是让她心头微微一沉。她直视着夏晴通红的、燃烧着怒火的双眼。

“我只是上来透透气。”她的声音不高，却很清晰，“碰巧。”

“碰巧？”夏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弯起一个极其刻薄的弧度，眼眶却又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残留的情绪，还是新的愤怒，“真是天大的‘碰巧’！碰巧在我……”她猛地顿住，把那个能暴露她软弱的词语吞了回去，眼神更加阴鸷，“……在我需要安静待一会的时候闯进来？你看了多久？听到了多少？”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砸下。

“你开始哭的时候我就在这里。”林晚选择了部分坦诚，既然已经被发现，不如开诚布公。同时，她也微微站直了身体，不再完全隐没在阴影里，这微小的姿态调整，显示出她不会退让也不会求饶的立场。“至于听到什么……风很大。”这是实话，风确实带走了很多模糊的音节。

这个回答显然没能让夏晴满意。她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周身的气息更冷了。她大步走到林晚面前，两人之间只剩下不到一臂的距离。林晚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残留的香水味混合着眼泪干涸后的淡淡盐渍气息。

“风很大？好一个借口。”夏晴盯着林晚的眼睛，试图从那深潭般的沉静里挖出一些慌乱或狡黠。但她失败了。林晚的眼眸清冷得像山顶的湖水，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略显狰狞的面孔——红肿的双眼，残留的泪痕，强作的凶狠。

这清晰的倒影让夏晴瞬间有些狼狈，她不自在地微微撇开脸，随即又强迫自己回视，语气里多了一丝被看穿的色厉内荏。

“林晚是吧？听着！”夏晴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愤怒化作某种宣告，“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或者自以为听到了什么……统统给我烂在肚子里！要是让我知道有一丝半点的风言风语是从你这里传出去的……”她凑近一步，几乎贴着林晚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淬毒的冰凌，“我会让你知道，在清河二中，惹到我夏晴，是你……最短视的决定！”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她甚至能感觉到林晚耳边的碎发被自己的气息拂动了一下。那气息带着威胁的温度。

说完这番话，她挺直脊背，用一种重新披挂上身的、无懈可击的倨傲姿态，轻蔑地扫了林晚一眼，仿佛在看什么粘在鞋底的脏东西。不再等待任何回应——也不需要任何回应，她就是要对方记住这种被俯瞰、被警告的滋味。

夏晴利落地转身，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节奏清晰的叩响，像是擂在紧绷的鼓面上。她挺直的背影穿过空旷的天台，走向铁门。那姿态重新变得光芒万丈，完美得仿佛刚才那个在天台的冷风中崩溃大哭的人，只是一个可笑的、短暂的幻影。

风更大了，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平台，卷起地上的灰尘和纸屑，也吹乱了林晚额前的碎发。夕阳沉得更深，天边的红霞已经渐渐被浓郁的蓝紫色吞没，只留下几缕暗淡的金边。天台上的光线迅速暗淡下来。林晚站在原地，夏晴离去时那冰冷又刻薄的话语，如同实体化的回音，还在她耳畔震荡。那警告饱含着被揭穿伪装的恐慌和对维护假象的偏执决心。

“真累。”望着铁门在夏晴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喧闹的尾音，林晚低声自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这种充满算计和防备的开局，她并不陌生。然而，夏晴那瞬间从脆弱到武装的剧烈转变，那双盛满冰棱的眼睛，还有那句“撑不住”的破碎呢喃……像几道清晰的印记，突兀地烙印在了这片冰冷的黄昏里。

她走到夏晴刚才哭泣的那段围栏边，指尖抚过冰冷的铁栏。上面的余温早已散尽，只有晚风的凉意穿透指尖。她抬眼望向夏晴刚才远眺的方向。城市的灯火已经次第亮起，像浮在暮色海洋中的星点船火。脚下校园里的喧嚣终于彻底平息，只有风声依旧。

这个陌生城市，这所名为“清河二中”的战场，以一种如此不友好的方式接纳了她。敌人已然清晰——美丽、强大、充满光环，却也异常危险。一场源于意外窥探的战争序幕，已经在这个转学第一日的黄昏，于这座孤独耸立的寂静天台上——

被那双泪痕未干却冰棱密布的眼睛，正式宣告开始。

铁门下传来的，似乎是夏晴越来越远的、最终融入楼下人潮的脚步声。又或者，那只是风的错觉。林晚轻轻阖了一下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那片铺陈开来的城市夜色和一种沉静的、不避锋芒的清醒。

她很清楚，安静的日子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