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爹和二叔一起被朝廷征去打仗。后来二叔回来了,爹却没回来。娘告诉我,
爹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我已经九岁了,我知道,“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直到那天晚上,我听见了奶奶和二叔说的悄悄话。才明白,
原来那个住在对面屋里、冷冰冰看着我们的二叔,就是我那个“死了”的爹呀。
我把偷听到的话告诉了娘,她抱着我哭了很久,然后问我:“小荷,
娘给你找个新爹……你愿意吗?”我使劲点头说:“愿意。”1.自从两年前爹死在战场上,
我和娘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虽然和二叔一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可他们从来不管我们的死活。奶奶的眼睛也好像只能看见二叔一家似的,
只宝贝他的金孙虎子。二叔和爹是双生兄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有时候我看着他的背影,
会恍惚觉得爹还在。可爹要是还在,肯定不会像二叔这样,看着我们吃糠咽菜也不闻不问。
那天,娘照例天没亮就出门卖炊饼去了,我在院子里玩她给我扎的风筝。
那是用旧账本纸糊的,虽然歪歪扭扭的,却是我最宝贝的玩意儿。虎子噔噔噔跑过来,
伸手就要抢。我死死护着风筝不给他,他竟“咔嚓”一声,把风筝的骨架掰断了。
“你赔我风筝!”我气得推了他一把。虎子愣了一下,随即往地上一坐,两条腿乱蹬,
哇哇大哭起来:“娘!爹!赵小荷打我!呜呜呜……没爹的野孩子打我!
”“野孩子”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你胡说!”我急红了眼,大声说,“我有爹!
我爹是大英雄!”虎子哭得更凶了,好像我欺负了他似的。“反了天了!
”二婶像阵风似的从屋里冲出来,二话不说就把我推倒在地。我的手擦在石子上,
**辣地疼,低头一看,手心渗出血珠子。二叔也沉着脸走过来,看都没看我流血的手,
只皱着眉头说:“小荷,你是姐姐,怎么不让着弟弟?”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明明是他先弄坏我的风筝,明明是他先骂人……我刚要开口,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娘挑着空担子回来了,额头上都是汗。她一眼就看见我流血的手,
连忙放下担子跑过来扶我:“这是怎么了?”二婶立刻尖着嗓子说:“哟,嫂嫂回来的正好!
看看你教的好闺女,小小年纪就会欺负弟弟了!也是,你整天就知道卖那个破饼,
孩子没人管,能有什么教养?”“娘,
我没有……是他弄坏了我的风筝……”我抽抽搭搭的哭着,声音越来越小,
“他还说……说我是没爹的野孩子……”娘的身子僵了僵,脸一下子白了。
她心疼地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小荷不哭,
你还有娘呢……娘一会儿就给你把风筝修好……”二叔看了看哭嚎的虎子,又看了看我们,
眉头拧得紧紧的:“行了,别吵了,回屋给孩子看看吧。”说完,
搂着二婶和虎子的肩膀回屋去了。娘没再说话,她默默地打来清水,
小心地帮我清洗手上的伤口。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可我看见她的眼圈红了,嘴唇抿得死死的。
等手上的伤处理好了,她又找来浆糊和竹篾,仔仔细细地把坏了的风筝修补好。
她把风筝递到我手里,摸了摸我的头,声音轻轻的:“小荷,以后见到二叔一家,躲着些走。
咱们……咱们惹不起。”我的心里酸酸的,但还是点了点头。晚上,手上的伤口一阵阵地疼,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悄悄爬起来,想去灶房找口水喝。经过奶奶窗外时,
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说话声。“……总这样瞒着也不是法子。”是奶奶的声音。“娘,
您就别瞎操心了。”二叔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二弟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弟妹和虎子,
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他们。而且弟妹那性子您也知道,要是知道二弟没了,
她肯定转头就带着虎子改嫁,到时候我们赵家的香火就断了!楚玉她不一样,她死心眼,
认准了就会守着。您看,没有我,她不也带着小荷那丫头撑了两年?”我一下子愣住了。
楚玉,是娘的名字。什么叫“知道二弟没了”?没了的不是我爹吗?“可纸包不住火,
”奶奶叹气,“万一楚氏察觉……”“察觉什么?我刚回来那会儿她不也怀疑过?
可只要我咬死不承认我就是赵明远,她能有什么办法?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窗纸上,
二叔的影子和我记忆里爹的样子慢慢重合。我好像明白了什么。里面说话的人……是爹吗?
2.我还想再听得真切些,屋里却突然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我吓得一个激灵,
赶紧踮起脚尖,像只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溜走了。要是被发现我偷听他们说话,
肯定又要挨骂了。回到屋里,娘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我悄悄给她掖好被角,
爬回自己的被窝。可是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像小虫子一样在我脑子里钻来钻去,
把记忆里爹那张模糊的笑脸和“二叔”冷冰冰的眼神搅在一起,乱糟糟的。
那个人真的是爹吗?可他明明活着,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为什么要假装成二叔,
去当虎子的爹?他看我的眼神那么冷,看我手流血了都不管……我想得脑袋都疼了,
还是想不明白。心里像被一团湿棉花堵着,又沉又闷。可我知道,这是个秘密,
是爹和奶奶不想让我们知道的秘密。但他们这是在骗人,骗人是不对的。我必须告诉娘!
想着想着,我还是睡着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娘已经出门了。这一整天,
我都在盼着她回来。我坐在门槛上,看着日头从东边慢慢爬到头顶,又一点点偏西。
我在心里一遍遍练习该怎么开口,想着娘听了会难过吗?会相信我吗?天快擦黑的时候,
娘才终于挑着空担子回来了。她的脚步比平时更沉,额前的头发都被汗水粘住了。
她放下担子,过来看了看我手上的伤,看到结痂了,这才坐到凳子上,长长舒了口气,
累得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鼓足勇气,挪到她身边,小声说:“娘,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娘勉强笑了笑,声音哑哑的:“我们小荷有什么秘密呀?
”“我……我昨晚听到二叔和奶奶说话了。”娘没太在意,大概以为是小孩子听来的闲话,
还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听到什么了?是不是又说娘只顾着卖炊饼,不管你了?”她说着,
眼神有点黯淡。我摇摇头,抓紧她的衣角,声音更低了:“不是……我听见……听见二叔说,
他没死。”娘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你二叔当然没死……”“不是不是!”我急了,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是说,
二叔……他就是我爹!”娘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赶紧把昨晚听到的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然后紧张地看着她。娘好大一会儿没说话,
就那么直愣愣地坐着,好像魂儿被抽走了一样。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噼啪”响了一下,
灭了。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以为娘睡着了,她突然猛地站了起来,
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赵明远!”她低低地喊了一声爹的名字,
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颤抖和怒气,转身就要往外冲。我吓了一跳,
赶紧跟在她后面。娘一把拉开我们屋的门,刚要跨出去,脚步却像被钉住了一样,
突然停住了。院子里,月亮刚刚升起来,清清冷冷的光照着一前一后走进来的两个人。
正是二叔——不,是我爹。他一只手搂着二婶的腰,二婶依偎在他身边,
另一只手轻轻摸着发髻上一根亮晶晶的新簪子。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低声说着什么,那模样,
又恩爱又般配。他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我们这边门开了,径直就往正屋走去。月光下,
娘的身影显得特别单薄。她扶着门框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微微发抖。她就那么站着,
看着那两个依偎的背影消失在正屋门后,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只剩下一地月光。娘慢慢地转过身,拉着我回了屋,轻轻关上门。她背靠着门板,
一点点滑坐在地上,然后伸出胳膊,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身子在发抖。
一开始是无声的,后来我感觉到温热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我的脖颈里,滚烫滚烫的。她哭了,
没有声音,只是肩膀不停地颤动。我伸出没受伤的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过了好一会儿,
娘才稍微平静下来。她用袖子擦了擦脸,低头看着我。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
照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很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她轻声问我,
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小荷……如果……如果娘给你重新找一个爹,一个会对你很好,
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爹……你愿意吗?”我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想起爹看着虎子时温柔的样子,
想起他搂着二婶回屋的背影,想起他看我时冰冷的眼神,还有娘每天起早贪黑的辛苦。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没有丝毫犹豫:“愿意。”3.第二日一早,镇上开药铺的刘叔来了。
他知道我手擦伤了,特意带了上好的膏药来,蹲下身小心地帮我敷上。他动作很轻,
一边敷一边问我疼不疼。我摇摇头,看见他嘴角一直带着笑,似乎心情特别好。
然后他带着娘出了门,说是去买些东西。我在院角的柴堆旁捡柴火,
虎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达到了我身后。我听见他嘿嘿的傻笑,没太在意。突然,
一只手在我**上狠狠摸了一把。我像被火烧了一样猛地跳开,又惊又怒地回头,
看见虎子咧着嘴,得意地笑。“你干什么!”我气得浑身发抖。“摸一下咋了?
”他嬉皮笑脸地说。我答应过娘不惹事。可是娘以前告诉过我,这地方别人不能乱摸。
摸了就是在耍流氓,一定要狠狠地教训对方!想到这儿,我转身就跑,一口气冲进正屋,
二婶正在纳鞋底。我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二……二婶!虎子他……他摸我!
”二婶眼皮都没抬,手里的针在头皮上蹭了蹭,慢悠悠地说:“小荷啊,你是姐姐,
弟弟跟你闹着玩呢,别那么小气。”“他不是闹着玩!”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他……他摸我**……这是耍流氓!”“啪!”二婶把鞋底往炕上一拍:“你胡说什么!
小小年纪不学好,这种话也说得出口?我看是你自己心思不正,勾引我儿子吧!
”她的话像一盆脏水,把我从头浇到脚。我愣在原地,浑身冰凉。“怎么回事?
”爹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大概是听见了吵闹。二婶立刻来了精神,
指着我对爹说:“赵明安!你听听你这好侄女说的什么混账话!
她竟敢污蔑我们虎子摸她**!小小年纪就知道编排这种瞎话,心思得多毒!
”爹的脸沉了下来,看向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责备:“小荷,
你怎么整天惹是生非?还不快给你二婶和弟弟道歉!”道歉?我看着他的脸,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发。我知道他是谁!我知道!“我不道歉!
他就是摸我了!”我几乎要吼出那个秘密,“你怎么能那么偏心,我知道你……”“小荷!
”娘的声音突然响起。她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一只手用力地按住了我的肩膀,
把我后面的话按了回去。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但声音却异常镇定。她没看二叔和二婶,
目光直直地落在躲在二婶身后做鬼脸的虎子身上。然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娘一步上前,扬起手——“啪!”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虎子的脸上。
虎子被打懵了,捂着脸呆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哭。“既然你们不会管教儿子,
我帮你们管。”娘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二婶最先反应过来,
尖叫一声:“你敢打我儿子!”然后像头发疯的母牛一样扑上来,指甲往娘脸上抓。
娘被她扯得一个踉跄。爹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娘的胳膊,用力把她往后推,
嘴里还吼着:“楚玉!你疯了!”娘被他推得向后倒去。“娘!”我惊叫出声。就在这时,
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冲进院子,手里还拎着新买的布料和点心。是刘叔。见娘险些摔倒,
他立即扔下手里的东西,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稳稳地将她护在身后。“赵明安!
”刘叔狠狠瞪着爹,“一个大男人,跟女人动手,你还要不要脸!
”爹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他梗着脖子:“刘见山!这是我们家的家事,
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管!”“家事?”娘从刘叔身后走了出来,她的头发被二婶扯乱了,
脸上还有一道红痕,背却挺得笔直。她看着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从今天起,
不是了。”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目瞪口呆的爹和二婶,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要改嫁了。
嫁给刘见山。”4.爹像是没听清,猛地往前一步:“你说什么?”“我说我要改嫁。
”娘一字一顿地重复,“嫁给刘见山。”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瞥了一眼一旁的刘叔,
笑出了声:“楚玉,你醒醒吧!你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真以为人家会真心娶你?
不过是看你有几分姿色,玩玩儿罢了!”“我是真心的。”刘叔目光坚定地看着爹,
紧紧攥住娘的手,“我愿意娶楚玉,也会把小荷当作亲生女儿,照顾她们娘俩一辈子!
”爹看着他和娘交握的手,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刘叔却不再给他机会,大步上前,牵起了我的手说:“小荷,我们走。”他的手掌很暖,
很有力。我就这样被他牵着,和娘一起,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赵家院子。
刘叔把我们暂时安置在村尾他的一间旧屋里。屋子虽然不大,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
他忙前忙后,安顿好我们,又匆匆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他手里提着一大块五花肉,
油汪汪的,看着就让人咽口水。“小荷今天受惊了,”他把肉递给娘,眼神温和,
“用这个熬点汤,给孩子补补身子,压压惊。”娘连忙推辞:“这怎么行,
已经够麻烦你了……”刘叔却执意放下:“楚玉,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
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你们娘俩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他说完,又摸了摸我的头,
这才转身离开。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娘。灶上,那块肉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是我们在赵家院子里一年到头也闻不到几次的味儿。我看着娘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安稳。我蹭到她身边,小声问:“娘,你……真的要嫁给刘叔了吗?
”娘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停下手中的活,转过身蹲下来与我平视:“小荷,娘想问问你,
你觉得刘叔好不好?让他做你的新爹,你愿意吗?”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爹刚“走”的那年冬天,我发了高热,浑身滚烫,说胡话。
娘翻遍屋里也找不出几个铜板,只好去求二叔一家。她在二叔屋门前跪了许久,
可他们连门都没开。娘急得眼睛通红,用破棉被裹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