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江南总是缠绵的，雨后的青石板泛着水光。

小小的温元蹲在院子的石阶上，静静地看着一只慢慢爬行的毛毛虫。她伸出树枝，轻轻地碰了一下，见它缩回去，便捂着嘴小声地笑了。

她今年三岁，是温家收养的一名弃婴，来历不甚清晰，只知道是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遗弃在了温家后门前，心软的老爷想到自己和夫人这么多年没有子嗣，干脆留下了她。

小温元生的好看，皮肤就像上好的羊脂玉那般，白白的又透着一点暖融融的粉。睫毛长长的，眨眼时就像蝴蝶扑动着翅膀。

这日家中来了位贵客，在京中为官的姑丈林远山回江南探亲。

林远山的官职虽然不大，却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本事，靠着这个深得上司宠爱。

酒过三巡，他和温老爷聊天的时候，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蹲在那里的温元。

只一眼，他就愣住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步履蹒跚的追着一只狸奴，那眉眼轮廓，那笑起来的神态......

去年冬天，京城疫病横行，陛下和皇后的掌上明珠、年仅四岁的福安公主不幸夭折。

那是帝后的第一个女儿，承载了无数的宠爱，她的夭折，给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蒙上了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霾。

他虽官职渺小，却在往年上元节时远远地看见过被抱在怀里的福安公主，那玉雪可爱的模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眼前这个女孩，竟与记忆中的福安公主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眼睛，一样的黑亮清澈。

林远山感受到了胸腔里因为兴奋快速跳动的心脏，一个大胆而又危险的念头在脑海中形成。

如果将这个女孩献上，岂不是可以为自己博一个锦绣前程。

同时，这个计划失败的几率也是极大的，重则小命不保。

现在的问题是，他官职卑微又不能直接面见皇上。

他想到了一个人——他的顶头上司，礼部郎中周文斌。周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或许有门路。

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林远山故作随意地向温家老爷打听起温元的来历。听闻是养女，他心中更定。他并未透露真实意图，只夸孩子伶俐可爱，又说京中繁华，想带她去见见世面，或许能为其谋个更好的出身，不日就会把她送回来。想到妹夫不会害自己，温老爷也就同意了。

小小的温元就这样被抱上了姑丈的马车，手里还拿着母亲临行前给的糕点。

母亲告诉她这次是和姑丈一起去上京玩几天，去见见刚刚生产的姑姑，看看那个小弟弟。她扒着车窗，看着熟悉的铺子和母亲含泪挥手的身影越来越远，小嘴扁了扁，但终究没哭出来，只是那双大眼睛里盛满了迷茫与不安。

“元元乖，到了上京有吃不完的糕点。”林远山轻轻地扶着她的发顶，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一路向北，颠簸数日，终于抵达上京。

林远山并未立刻归家，而是精心准备了一番。他给温元换上最精致的绫罗绸缎，将她打扮得如同一个真正的瓷娃娃。然后，他备上厚礼，带着温元，忐忑又兴奋地求见了上司周文斌。

周府书房内，周文斌端着茶盏，听着林远山有些语无伦次又极力掩饰激动的叙述，目光锐利地扫过被他牵在手里的小女孩。

接到书信时，他只觉得林远山异想天开，甚至有些荒谬。但当他看清温元的容貌时，端着茶盏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稳住了。他在宫中当差，自然是见过福安公主的，甚至因为职责关系，比林明远见得更多、更近。

像！太像了！

周文斌的心也活络起来。他比远山想得更深更远。帝后失女之痛，举朝皆知，皇后更是久不露面。

若此女真能慰藉皇后，乃至陛下……这岂非是大功一件？这功劳，林明远一个小官承受不起，但若经由他的手献上……其中的政治资本和圣心眷顾，将不可估量。风险固然有，但与可能的收益相比，值得一搏。

他仔细盘问了温元的来历，确认干净无虞后，心中计议已定。他收下了林远山的“心意”，面色凝重地对林明远说：“此事关乎天家，非同小可，本官需谨慎行事。你且先回去，听候消息。”

林远山千恩万谢地退下，已经想到了自己的升官发财路。

周文斌做事老辣。他没有立刻声张，而是又花了些时日，寻了个由头，请一位与坤宁宫略有往来的老太监“偶然”见到了温元。老太监那震惊的反应，让周文斌彻底吃了定心丸。

时机成熟，周文斌精心安排，通过可靠的内线向皇后宫中递了消息，言辞恳切又神秘，只称有“奇缘”或可宽慰凤心。

坤宁宫依旧沉浸在挥之不去的悲伤与沉寂中。皇后面容憔悴，对万事都提不起兴趣。听闻周文斌求见，本欲拒绝，但听到“奇缘”、“宽慰”等字眼，死寂的心湖终究还是起了一丝微澜。她允了。

周文斌深吸一口气，牵着打扮得如同粉雕玉琢般的温元，步履沉稳却内心激荡地走入坤宁宫。

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分冷清。皇后倚在凤榻上，神情倦怠。

“臣，周文斌，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小的温元学着周文斌路上教的样子，笨拙地行礼，奶声奶气地说：“参见娘娘。”

皇后目光淡淡掠过，起初并未在意。直到周文斌温声道：“娘娘，请您细看此女。”

皇后有些不耐，但仍将目光投注到温元脸上。当温元因好奇而抬起头，那双酷似福安公主的黑亮眼眸毫无保留地映入皇后眼帘时——

“哐当！”皇后手边的茶盏被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她猛地站起身，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睛死死盯着温元，仿佛见到了世间最不可置信的幻影。她踉跄着扑过去，几乎是摔倒在温元面前，双手颤抖着捧起小女孩的脸。

“舒儿……是我的舒儿吗？”泪水瞬间决堤，皇后泣不成声，“你回来了……你回来看母后了是不是？”

她将温元死死搂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温元被勒得难受，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吓到，小嘴一扁，眼看就要哭出来。

周文斌连忙在一旁低声提醒：“娘娘，娘娘珍重凤体！此女名唤温元，乃一孤女，因缘际会……”

皇后根本听不进去，她完全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与狂喜中。积压了数月的悲痛、思念、绝望，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坤宁宫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御书房的皇帝。

皇帝闻讯赶来时，看到的正是皇后紧紧抱着一个陌生小女孩痛哭流涕，而礼部郎中周文斌垂手恭立一旁的景象。

“皇后！”皇帝疾步上前，先是担忧皇后，随即他的目光也落在了温元脸上。

纵然心有疑虑，君威深重，在看到那张小脸的瞬间，皇帝的心口也像是被重重撞了一下。像，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神韵，几乎与爱女一般无二。孩子被皇后抱着，怯生生看向他时那依赖又害怕的眼神，让他瞬间想起了福安公主往昔在他身边撒娇的模样。

“陛下！”皇后看到皇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泪眼婆娑地抬头，“陛下您看，您看我们的舒儿……”

皇帝稳住心神，目光如电般射向周文斌：“周卿，此乃何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