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寝室，空气里飘着隔夜泡面汤的咸腻气，混着窗外樟树过于旺盛的生命气息，还有一种更尖锐的——打印纸受潮后散发的、带着点绝望的酸味。林栀盘腿坐在椅子上，脚趾无意识地抠着凉拖鞋边缘，盯着桌上一张皱巴巴的《课外实践学分认定表》，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张纸，倒像在审视一个哲学命题。

“所以你看，”她抬起眼，对正往脸上拍爽肤水的舍友李萌说，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根据康德对‘绝对命令’的阐述，当‘上课’这一行为，其动机并非源于对知识本身的敬畏，而纯粹是出于对‘点名’这一后果的恐惧时，它在道德上就是有瑕疵的。”她顿了顿，指尖在那条“参加社团活动满30小时可获2学分”的规定上点了点，留下一个淡淡的汗渍印，“而逃课去追求真正的、自发的知识探索——比如去图书馆验证我昨晚关于‘自由意志是否存在’的思考——显然更符合道德律令。”

李萌拍脸的手停在半空，翻了个白眼，爽肤水的清香也压不住她话里的嫌弃：“说人话，林大**。”

“就是，”林栀叹了口气，肩膀垮下来，像只被雨淋湿的猫，“这学期的实践学分，再凑不够，老王（她的哲学导论课教授，以挂科心狠手辣闻名）真能让我用《纯粹理性批判》去补考。”她拿起那张表，纸张摩擦发出窸窣的哀鸣，“辩论队……听说快黄了，门槛低，好混时长。”而且，动动嘴皮子就能拿学分，她心里嘀咕，总比去打扫生物实验室强，那味儿，能腌入魂三天。

辩论队的招新点设在教学楼背后一个晒不到太阳的角落，几张旧桌子拼凑，横幅褪色得像用了十年的抹布。空气里是灰尘、旧纸张和一种……类似于很多人紧张时分泌的、微酸的肾上腺素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复杂味道。几个老队员蔫头耷脑地坐着，像一排被霜打过的茄子。

林栀溜达过去时，正好撞上一场“单方面屠杀”。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背对着她，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插在水泥地上。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空气：

“……你的类比不当，‘法律如堤坝’与‘道德如流水’，堤坝崩塌是物理失效，道德滑坡是认知选择，二者不存在逻辑上的必然传导。论证无效。”

被他批评的那个胖胖的男生，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手指绞着衣角，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啧，林栀心里吹了个无声的口哨，好强的低气压。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辩论毒瘤”江屿？看起来不像能言善辩，倒像个人形自走逻辑纠错机。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周围空气的温度都比旁边低几度。

副队长是个面相和善的学长，看到林栀，像看到救星，连忙招呼：“同学，对辩论有兴趣？”

林栀眨眨眼，脸上瞬间挂上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点天真好奇的表情——这是她对着镜子练过很多次的，专门用来应付这种“看起来好说话”的学长学姐。

“学长好！我特别崇拜能逻辑清晰表达观点的人！”她声音甜度加了两分，心里默默补充：尤其是能帮我混到学分的人。“我觉得辩论就像一场思想的舞蹈，持方是舞步，逻辑是节奏，最重要的是共情与说服……”她开始即兴发挥，把昨晚睡前刷到的辩论鸡汤、夹杂着几个半生不熟的哲学名词（比如“视域融合”、“主体间性”），像撒糖果一样抛出来，语调轻快，眼神真诚。

副队长听得连连点头，眼里的欣赏都快溢出来了。另外几个队员也露出“终于来个正常（且好看）的学妹了”的表情。

就在副队长准备拍板收人时，那个冰冷的声音像块石头砸进这短暂的和谐里：

“停止你的表演。”

江屿转过身。林栀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五官轮廓利落分明，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缺乏弧度的直线。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那双眼睛，颜色偏浅，像秋日结冰的湖面，此刻正毫无波澜地看着她，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感。

“你刚才用了‘视域融合’概念，但伽达默尔的原意是理解的历史性，而非你所谓的‘情感共鸣’。你偷换概念，用华丽辞藻包装空洞的内核。”他语速平稳，每个字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准确，“你对辩论的理解，还停留在中学生作文水平。甚至更差。”

林栀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张瞬间干涸的面膜。她能感觉到脸颊的肌肉在微微发烫。这家伙……耳朵是装了逻辑过滤器吗？她心里一阵恼火，像被点着的炮仗捻子，滋滋作响。但学分像根无形的绳子，拴着她的理智。她强迫自己扯出一个更“无辜”的表情：“学长，我……”

“辩论不是演讲，更不是诡辩。”江屿打断她，目光扫过那几个明显被她唬住的老队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看到精密仪器上落了一粒灰尘。“队里最近的问题是思维僵化，缺乏破局角度。”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林栀身上，那双冰湖般的眼睛似乎眯了一下，像在评估一件有瑕疵但材质特殊的工具。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权衡，然后吐出两个字，“留下。”

林栀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噎住。留下？就这么……留下了？还没等她消化这突如其来的“胜利”，江屿的下一句话，像一道冰锥，直接把她钉在原地：

“以后，你跟我一组。一对一训练。”

一瞬间，林栀感觉眼前不是那个帅得有点过分的江屿，而是一本巨大无比的、散发着陈年樟木和墨水味道的《逻辑学原理》精装版，正朝着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眼前一黑。她仿佛已经看到未来暗无天日的、被逻辑链条捆绑的日子。

而江屿，在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看她，转身重新面向训练板，只留下一个冷淡挺拔的背影。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白板上一个逻辑漏洞的标记，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刚才那个决定，只是他修正的又一个程序错误。只是那微微锁紧的眉心，泄露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或许可以称之为“麻烦”的情绪。这个新生，歪理太多。他默想，但也许……正好以毒攻毒。

角落里，副队长和其他队员交换了一个混合着同情、好奇和“队长又开始了”的眼神。招新点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阳光费力地穿过灰尘，照亮空气中悬浮的、无数细小的、仿佛也充满了逻辑矛盾的微粒。

林栀站在原地，看着江屿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张皱巴巴的学分认定表。算了，她吸了吸鼻子，空气里那点灰尘味呛得她喉咙发痒，为了学分……忍了。就当是……体验一种名为‘江屿’的、极端严谨的生存哲学吧。

她甚至开始思考，如果用存在主义的观点来看，这算不算是被“抛入”了一种荒谬的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