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老街的夏天,在蝉鸣和三角梅的馥郁香气中,变得悠长而具体。初遇那个下午的波澜,很快就被日复一日的相处熨帖成平整而温暖的日常。林晚星、陆晨光和沈暮河,这三个名字,如同被无形丝线串联的珍珠,开始在这条老街上滚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每天清晨,陆晨光会像一只精力过剩的小猎犬,准时出现在林晚星家开满三角梅的院门外,用他那清亮的嗓子大喊:“林晚星!上学啦!”然后,他会绕到老街斜对面的沈家小院外,同样气沉丹田地喊一嗓子:“沈暮河!再不出来要迟到啦!”
沈暮河的奶奶,那位表情总是略显严肃的老太太,最初对陆晨光这咋咋呼呼的举动颇为不满,但时间久了,看着自家孙子苍白的脸上似乎多了几分活人气,脚步也不再总是拖沓沉重,便也默许了这份吵闹。沈暮河总会准时背着小书包走出来,安静地加入上学的队伍。
从流芳老街到他们就读的实验小学,要穿过两条马路和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这段十五分钟的路程,成了他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陆晨光永远是话最多的那个,叽叽喳喳地说着昨晚动画片里的情节、爸爸答应带他去新开的游乐场、或者他又发现了哪个可以探险的“秘密基地”。林晚星跟在他身边,时不时发出惊叹或提问,笑声像摇响的一串银铃。沈暮河则大多时候沉默地走在稍后一点的位置,听着,偶尔在陆晨光夸张地比划时,嘴角会极轻微地向上弯一下,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涟漪很小,却真实存在。
他的目光,常常会不经意地落在林晚星随风扬起的马尾辫上,落在她鹅黄色书包侧袋里插着的彩虹画笔上,落在她和陆晨光并肩行走时,被朝阳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的影子上。然后,他会更快地垂下眼睫,盯着自己脚下洗得发白的球鞋鞋尖,默默走上一段。
变故发生在一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午后。放学**响起,孩子们像出笼的鸟儿涌出校门。那天轮到林晚星做值日,她让陆晨光和沈暮河先回去。两人走到街心公园附近时,陆晨光一拍脑袋,想起作业本忘在了教室,风风火火地跑回去取。
沈暮河便独自一人,在公园入口的那棵大梧桐树下等他。
初夏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风也开始变大,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就在这时,一条被雷声惊吓到的流浪狗,从公园的灌木丛里狂吠着冲了出来!那是一条棕黄色的大型犬,毛发脏污,眼神惊恐而充满攻击性,它呲着牙,嘴角滴着涎液,毫无目标地乱冲乱撞。
放学路上的孩子们吓得尖叫四散。沈暮河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脊背紧紧抵住了粗糙的树干。他天生对这种不受控制的、充满野性的生物感到恐惧,身体僵直,几乎无法动弹。
命运的巧合,有时精准得令人心惊。恰在此时,做完值日的林晚星,正背着书包小跑着穿过公园,想追上他们。她一眼就看到了被堵在树下的沈暮河,以及那条正朝他方向冲去的恶犬!
“暮河!”她想也没想,大喊了一声,同时加快脚步想冲过去把他拉开。
然而,惊慌之下,她没注意脚下的路沿石,鞋尖被猛地绊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砰”地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鹅黄色的连衣裙裙摆沾上了尘土,彩虹画笔从侧袋里散落出来,滚了一地。
“晚星!”沈暮河看到她摔倒,瞳孔骤然收缩,那瞬间爆发的担忧竟然压过了对恶犬的恐惧。他下意识地想朝她冲过去。
“躲开!都躲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旋风般从街角冲了过来!是取完作业本回来的陆晨光!他远远就看到这边的混乱,没有丝毫犹豫,像一头矫健的小豹子,直冲向那条狂吠的恶犬!他没有直接与狗搏斗,而是迅速捡起地上一根不知谁丢弃的小木棍,用力敲打着旁边的铁质垃圾桶盖,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大声响,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恐吓的吼声。
巨大的噪音果然吸引了恶犬的注意力,它调转方向,朝着陆晨光龇牙。陆晨光一边持续制造噪音,一边慢慢向后移动,将恶犬引离了沈暮河和林晚星所在的位置,最终将它逼向了公园另一侧无人的角落。
危机暂时解除。
陆晨光丢掉木棍,喘着粗气跑回来,额头上全是汗珠,小麦色的脸颊因为奔跑和紧张而泛红。他先冲到还坐在地上、疼得眼圈发红的林晚星面前,焦急地问:“晚星!你没事吧?摔哪儿了?”
然后,他又看向依旧靠在树干上、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的沈暮河:“暮河,你没事吧?那狗没碰到你吧?”
沈暮河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越过陆晨光,牢牢锁在林晚星擦破皮的、渗出血丝的膝盖和手肘上。他抿了抿唇,终于挪动了仿佛灌了铅的双脚,一步步走到林晚星面前,蹲了下来。
沈暮河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蓝色手帕(他奶奶总是给他准备这种老式的手帕)口袋里,掏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棉手帕。手帕的一角,还用浅蓝色的线绣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沈”字。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轻柔地,用手帕去擦拭林晚星膝盖周围沾上的沙土。他的手指很凉,偶尔碰到林晚星温热的皮肤,让她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沈暮河的动作立刻停住,像是怕弄疼她一样,更加小心翼翼。
“嘶…没事,不疼。”林晚星吸了吸鼻子,努力想把眼泪憋回去,声音还带着点哭腔。
沈暮河依旧沉默,只是低着头,专注地继续他清理的动作。他擦拭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艺术品。擦干净周围的尘土后,他看着那处还在微微渗血丝的伤口,犹豫了一下,然后把手帕翻到干净的另一面,轻轻地、虚虚地覆盖在了伤口上。
“按住。”他低声说,这是他从跑到这里后说的第一句话。
林晚星顺从地用手按住了手帕。那方棉质手帕带着一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一种…属于沈暮河的、清冽而干净的气息,很好地缓解了伤口的灼痛感。
陆晨光在一旁看着,挠了挠头,他刚才光顾着着急,都没想起来要处理伤口。他赶紧把散落一地的画笔一支支捡起来,仔细地吹掉上面的灰,放回林晚星的笔袋里,嘴里还嘟囔着:“没事了没事了,狗被我赶跑了!晚星你别怕,下次我保护你,绝对不让你摔了!”
林晚星看着蹲在自己面前、沉默而专注的沈暮河,又看了看忙活着捡画笔、满头是汗却不忘安慰自己的陆晨光,膝盖上的疼痛似乎真的减轻了很多。她用力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像一种无形的粘合剂,让三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和特殊。一种无需言说的信任与依赖,在那个初夏的午后,伴随着膝盖上那方带着清冽气息的手帕,深深植入了林晚星的心底。
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她的两个朋友。
陆晨光依旧是那个明亮、热烈、充满能量的存在。他是体育课上的明星,是孩子王,会在她被别的班级男生开玩笑弄哭时,第一个冲上去理论;会把他妈妈做的最好吃的炸肉丸,偷偷分给她和沈暮河;会在放学路上,因为看到她多看了几眼路边小摊上的草莓糖葫芦,就毫不犹豫地用光自己所有的零花钱买下三根,塞到她和暮河手里。
他像一团毫无阴霾的火焰,温暖、直接,拥有照亮一切、驱散一切负面情绪的力量。
而沈暮河,则像一本需要静静翻阅、细细品读的书。他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听,或者看他那些厚厚的、带着插图的书籍。他的成绩很好,尤其是数学和自然,但他从不炫耀。当林晚星和陆晨光为一道难题抓耳挠腮时,他总会默默地递过一张写满清晰解题步骤的草稿纸。
林晚星发现,他其实并非冷漠。她摔跤那次他表现出来的紧张和后来的轻柔,她都记得很清楚。他只是用一种更安静的方式在表达他的关心。比如,在她抱怨美术课的彩铅不够用时,第二天她的抽屉里会多出一盒全新的、颜色更丰富的进口彩铅,没有任何言语,但她知道是谁放的。比如,在陆晨光拉着他们进行“野外探险”,她被草丛里的蚊虫叮了满腿包时,沈暮河会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小罐味道清清凉凉的药膏,递给她。
他的好,是沉默的,是悄无声息的渗透,是需要用心才能察觉的涓涓细流。
小学的时光就在这样平静而温暖的日子里,如同流芳老街口那棵大榕树的气根,悄无声息地向下扎根,又不断向上生长,变得愈发茂密而坚韧。
转眼,他们升入了五年级。学校要举办一次大型的文艺汇演,每个班都要出节目。林晚星所在的班级准备排演一个童话剧《青鸟》,她因为形象好、声音清脆,被选为了女主角之一,扮演“光明仙子”。这让她既兴奋又紧张。
一次放学后,三人在林家的小院里做作业。林晚星的小院几乎成了他们的据点,林晚星的父母很喜欢这两个男孩,尤其是阳光开朗的陆晨光,总能逗得他们哈哈大笑。而沈暮河的安静乖巧,也让他们感到放心。
做完功课,林晚星开始背诵她那冗长而拗口的台词,背着背着,她就有些沮丧地趴在了桌子上,小脸皱成一团:“好多啊…而且‘光明仙子’要一直保持微笑,还要看起来很快乐、很有希望…我觉得我演不好…”
“怎么会!”陆晨光立刻放下手里的漫画书,凑过来给她打气,“你最好看了!穿上亮闪闪的裙子,肯定就是光明仙子本人!台词嘛,多背几遍就好啦!我陪你练!”
他说着,就拿起剧本,自告奋勇要扮演剧中的其他角色跟她对戏,虽然他常常念错词,或者用夸张的语调把林晚星逗得前仰后合,气氛倒是轻松了不少。
沈暮河一直安静地在旁边画画,铅笔在素描本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等林晚星和陆晨光笑闹告一段落,他才合上素描本,抬起头,看着林晚星,轻声说:“你不用刻意去‘演’快乐。”
林晚星和陆晨光都看向他。
沈暮河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墨黑的眼瞳里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你记得去年夏天,我们在我家天台上看流星雨吗?”
林晚星点点头。那天夜里,陆晨光兴奋地大呼小叫,她和沈暮河并排坐在凉席上,仰着头,看着璀璨的银线划破深邃的夜空。
“你当时指着最亮的那颗,说‘它好像在对我笑’。”沈暮河的声音很平稳,“那时候你眼睛里的光,就和剧本里描述的‘光明’一样。”
林晚星愣住了。她没想到沈暮河会记得那么久远、那么细微的一个瞬间,而且用这样一种…近乎描述性的语言说出来。
陆晨光也眨了眨眼,看看沈暮河,又看看林晚星,然后用力一拍手:“对啊!暮河说得对!晚星你本来就像会发光一样!根本不用演!”
林晚星看着沈暮河,他已经重新低下头,翻开了素描本,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但她的心弦,却被那双沉静的眼睛和那句平淡的话,轻轻拨动了。
文艺汇演非常成功。当林晚星穿着缀满亮片的白色纱裙,头顶戴着小小的水晶冠出现在舞台上时,坐在观众席里的陆晨光激动得差点站起来,被旁边的沈暮河轻轻拉住了衣袖。
舞台上的林晚星,按照沈暮河说的,没有刻意去“表演”快乐和光明。她只是回想起和晨光、暮河在一起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想起流芳老街的三角梅,想起天台上的流星雨,想起那颗橘子味的水果糖…她的眼睛里自然而然地焕发出明亮而温暖的光彩,笑容纯净而真挚。她真的成了那个带给人们希望的“光明仙子”。
演出结束,掌声雷动。林晚星在后台卸妆时,心还在砰砰直跳,充满了激动和喜悦。陆晨光抱着早就准备好的一小束鲜花,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后台,大声地祝贺她:“晚星!你太棒了!你绝对是全场最亮的!”
林晚星接过花,甜甜地笑了:“谢谢晨光!”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安静的身影。沈暮河就站在后台入口处,没有挤过来,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见她望过去,他微微点了点头,唇角似乎有了一抹极淡的笑意,然后抬起手,悄悄示意了一下他拿在手里的素描本。
林晚星立刻明白了。他画了她。就像他画过的流芳老街、三角梅、梧桐树、停在电线上的鸟儿一样,他也把她“记录”在了他的画册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郑重珍藏的感觉,悄然在她心底弥漫开,混合着演出成功的兴奋,让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然而,幸福的表象之下,细微的裂痕总是存在于不经意间。
汇演结束后几天,林晚星在沈暮河家一起做手工课要用的模型。沈暮河的奶奶出门去了,家里很安静。中途,沈暮河起身去厨房倒水,他放在书桌上的素描本没有合拢,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哗啦”一下翻过了好几页。
林晚星下意识地伸手想去帮他合上,目光却瞬间被其中一页吸引,定格。
那不是她想象中的风景或者静物。
那纸上,用铅笔细致而传神地勾勒出的,正是舞台上那个扮演“光明仙子”的她!裙摆的褶皱,头冠的轮廓,飞扬的发丝,甚至她脸上那带着回忆和憧憬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都被捕捉得惟妙惟肖。画的右下角,用极其工整清峻的小字,写着一行日期,和三个字——“我的光”。
林晚星的心跳,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烧起来。
我的光…
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这是什么意思?是像陆晨光说的那种,觉得她像会发光一样?还是…有别的,更深层的,她这个年纪还无法完全理解,却又本能地感到悸动的含义?
她像做错了事一样,慌忙地将素描本合拢,恢复原状,坐直身体,手指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沈暮河端着水杯回来,似乎并没有察觉任何异常。他依旧沉默地坐下,开始裁剪模型用的卡纸。可林晚星却再也无法平静了。她偷偷用余光打量着他清秀安静的侧脸,第一次发现,这个她自以为已经很熟悉的朋友,内心似乎藏着一个她从未真正踏入过的、幽深而神秘的世界。
“光明仙子”的风波和那个素描本的秘密,像一颗投入林晚星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她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懵懂探究的目光,重新审视她与沈暮河之间的关系。那份原本纯粹无暇的友谊,似乎被注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青涩而暧昧的杂质。
与此同时,陆晨光似乎也进入了一个男孩子特有的、精力旺盛又躁动不安的阶段。他依然把林晚星和沈暮河视为最好的朋友,但他也开始对校篮球队的队长崇拜不已,对高年级那些骑着帅气山地车的学长投去羡慕的目光。他依旧会保护他们,但这种保护里,似乎多了一点属于“小男子汉”的、想要展示力量和担当的意味。
三个人的友谊,依旧稳固,却在看不见的深处,悄然发生着化学变化。他们像三棵依偎着生长的树,根系早已在泥土下紧密交缠,共享阳光雨露,也共同抵御风雨,但枝干却开始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试探性地、倔强地伸展。
流芳老街的三角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时光的河流,载着三个小小的身影,平稳而又暗流涌动地,向着名为“青春”的入海口,无声流淌。
林晚星偶尔还会想起素描本上那三个字,心里像揣着一个甜蜜又不安的秘密。她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而前方等待他们的,究竟是更加灿烂的艳阳,还是无法预料的暴风雨?十一岁的林晚星,还无法给出答案。她只是下意识地,将脖子上陆晨光送的银杏项链,握得更紧了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