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丝雀的牢笼1927年秋,上海法租界的霞飞路上,霓虹灯彻夜不灭。十里洋场,
歌舞升平,像一场永不散场的华丽梦境。百乐门舞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苏锦棠穿着最新款的巴黎定制香槟色礼服裙,裙摆上缀着数百颗细小的珍珠,
在旋转时折射出炫目的光。她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在舞池中央接受所有人的注目礼。
“苏**这支舞跳得真美!”“听说这裙子要三百大洋?啧啧,沈先生真是宠您。
”苏锦棠接过侍者递来的香槟,红唇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三百大洋算什么?
上个礼拜我在永安百货买的翡翠镯子,八百。”周围响起一片抽气声和赞叹声。
苏锦棠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享受男人们惊艳的目光,女人们嫉妒的眼神,
享受这种挥金如土的**。她的丈夫沈怀瑾,此刻应该在租界那栋三层小楼的书房里,
对着那些枯燥的军工厂图纸熬通宵。想到这里,苏锦棠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嘲讽。那个男人,
永远只知道工作,永远不懂风情。嫁给他的这三年,她像一只被关在华丽笼子里的金丝雀,
用他的钱买华服,用他的名头混迹社交场,用他的纵容填补内心的空虚。“沈太太,
您先生来了。”有人小声提醒。苏锦棠转身,看见沈怀瑾站在舞厅门口。
他穿着简单的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常年熬夜留下的淡淡倦容,
但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他不属于这里。这个认知让苏锦棠更加不快。沈怀瑾朝她走来,
步伐沉稳。周围的宾客自动让开一条路,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怀瑾,你怎么来了?
”苏锦棠挑眉,“不是说今晚要赶图纸吗?”“接你回家。”沈怀瑾的声音很平静,
听不出情绪,“很晚了。”“晚?”苏锦棠笑了,笑声清脆却冰冷,“这才十点,
夜生活刚开始呢。倒是你,沈总工程师,明天不用去兵工厂上班吗?”周围有人低笑。
沈怀瑾的脸色没有变化,只是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走吧。”他的手掌很烫,
烫得苏锦棠下意识想挣脱,但他握得很紧。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想闹得太难看,
只好被他拉着往外走。身后传来议论声:“沈先生真是好脾气...”“娶了个这样的太太,
也是够受的。”“听说苏**这个月又欠了赌债?”苏锦棠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坐进车里,
她终于甩开沈怀瑾的手:“你满意了?让我在所有人面前丢脸!”沈怀瑾没有立刻发动车子。
他侧过头,看着苏锦棠被灯光照得格外明艳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锦棠,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医生今天来过家里。”苏锦棠的心猛地一跳:“医生?为什么?
”“你怀孕了。”沈怀瑾说,语气平静,但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两个月。
”车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苏锦棠睁大眼睛,像是没听懂他的话。怀孕?她和沈怀瑾的孩子?
那个她从未期待、甚至从未想过会有的孩子?“不可能...”她喃喃道,
“我们明明...”“医生说,是意外。”沈怀瑾的声音依然平静,
但苏锦棠听出了那平静下的紧绷,“锦棠,这个孩子,我们要留下。”“留下?
”苏锦棠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沈怀瑾,你疯了吗?我们现在的生活,适合养孩子吗?
”“为什么不合适?”沈怀瑾转过头,直视她的眼睛,“我是兵工厂总工程师,
薪水足够养活一家人。我们可以搬到安静些的地方,你可以...”“我可以什么?
”苏锦棠打断他,声音尖锐,“可以像那些家庭妇女一样,在家带孩子,做饭,等你下班?
沈怀瑾,你把我当什么了?”沈怀瑾沉默了。车窗外,上海的夜景流光溢彩,
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许久,他低声说:“我把你当我的妻子。”这句话说得很轻,
却像一根针,刺进了苏锦棠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一种被束缚的窒息感。
“开车。”她转过头,不再看他,“我要回家。”回家。
那个沈怀瑾用薪水租来的、在法租界边缘的三层小楼。虽然不算豪华,
但沈怀瑾布置得很用心——院子里种了她喜欢的玫瑰花,
客厅里摆着她随手买回来的古董花瓶,书房里挂着他们唯一的结婚照。
照片上的她穿着西式婚纱,笑容灿烂。沈怀瑾站在她身边,穿着黑色西装,表情严肃,
但眼神温柔。那是三年前。她刚满二十岁,被家里逼着嫁给了这个大了她八岁的男人。
父亲说沈怀瑾是留洋归来的工程师,前途无量。母亲说他性格沉稳,会疼人。
没有人问她愿不愿意。就像没有人问沈怀瑾,愿不愿意娶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女人。
车子停在门口。苏锦棠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沈怀瑾跟在后面,关上门,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动作熟练得像重复过千百遍。“我去给你热杯牛奶。”他说。“不用。”苏锦棠走上楼梯,
“我要睡了。”“锦棠。”沈怀瑾叫住她。她停在楼梯上,没有回头。“明天开始,
我会早点回来陪你。”沈怀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和舞厅...暂时别去了,
对孩子不好。”苏锦棠的背脊僵住了。她慢慢转过身,俯视着站在楼下的沈怀瑾。
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沈怀瑾,”她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不是觉得,有了这个孩子,就能把我绑在家里了?”沈怀瑾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我从来没有想绑住你。”他说,“我只是希望,你能为这个孩子,为我们,稍微改变一点。
”“改变?”苏锦棠笑了,笑声里满是讽刺,“沈怀瑾,你以为你是谁?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改变?就凭你那点薪水?不够我买条裙子!”这句话像一把刀,
捅破了两人之间最后那层虚伪的和平。沈怀瑾的脸色瞬间苍白,但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她的怒火和轻蔑。苏锦棠转身,继续上楼。走到卧室门口时,
她听见楼下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但她没有回头。
关上卧室门,她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手指无意识地抚上小腹,那里还很平坦,
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一个孩子。她和沈怀瑾的孩子。那个她从未爱过的男人的孩子。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苏锦棠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想起三年前的新婚之夜,
沈怀瑾小心翼翼地吻她,她闭着眼睛,
脑子里想的是另一个男人——那个在巴黎留学时认识的、浪漫风趣的法国画家。
她不爱沈怀瑾。从来没有。嫁给他,只是为了逃避家里的安排,
为了在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有立足之地,为了...报复。报复那个抛弃她回国的画家,
报复逼她嫁人的父母,报复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而沈怀瑾,成了她报复的工具,
成了她挥霍的对象,成了她证明自己“过得很好”的幌子。门外,咳嗽声渐渐停了。
然后是上楼的脚步声,很轻,很慢,停在卧室门口。苏锦棠屏住呼吸。她以为沈怀瑾会敲门,
会进来,会继续说那些让她烦躁的话。但脚步声停了几秒,然后渐渐远去。他去了书房。
像过去的每一个夜晚一样。苏锦棠站起来,走到窗边。书房的灯亮着,透过窗帘,
她能看见沈怀瑾伏案工作的身影。他总是这样。用工作逃避现实,用沉默回应她的挑衅,
用纵容纵容她的任性。像个没有脾气的泥人。苏锦棠突然感到一阵厌倦。对这样的生活厌倦,
对这样的沈怀瑾厌倦,对这样的自己厌倦。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舞厅的灯光,
香槟的气泡,人们羡慕的目光,还有...沈怀瑾苍白的脸,
和他那句“我把你当我的妻子”。不知过了多久,苏锦棠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还在巴黎,和那个法国画家在塞纳河边散步。画家说“我爱你”,她笑着点头,
然后画面突然变成沈怀瑾的脸,他说“我把你当我的妻子”。她惊醒了。房间里很黑,
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她感觉有点冷,想拉被子,却发现被子已经好好地盖在身上。
沈怀瑾来过了。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她翻了个身,正好踢到了什么。
那一脚很重,踢在了小腹上。剧痛瞬间袭来。苏锦棠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
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腿间涌出,染湿了床单。“怀瑾...”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声音很微弱。但沈怀瑾在书房,听不见。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撕扯。
苏锦棠挣扎着想下床,却重重摔倒在地板上。头撞到床头柜,眼前一黑。失去意识前,
她听见书房门打开的声音,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听见沈怀瑾惊慌的呼喊:“锦棠!
”然后是一片黑暗。---苏锦棠醒来时,闻到了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墙壁,一切都是白色的,干净得刺眼。她想动,但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小腹处传来隐隐的疼痛,提醒着她发生了什么。“醒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苏锦棠转过头,看见一个护士站在床边,正在调整输液管。
“我的孩子...”她艰难地开口。护士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同情:“您流产了,苏**。
送来的时候大出血,情况很危险。”流产了。那个她从未期待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被她接受,
就离开了。苏锦棠闭上眼睛,眼泪从眼角滑落,没入枕头。“不过您很幸运。”护士继续说,
声音压得很低,“您先生当时跪着求医生,无论如何要保大人。他自己咳血了都没说,
一直等到您脱离危险才倒下。”咳血?沈怀瑾咳血了?
苏锦棠猛地睁开眼睛:“他...他现在在哪?”“在隔壁病房休息。”护士说,
“他本来不肯去,是我们硬劝去的。苏**,您先生对您真是...”护士没有说下去,
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苏锦棠重新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沈怀瑾跪在医生面前的样子,
是他咳血却坚持守着她的样子,是他那句“无论如何要保大人”。为什么不保孩子?
孩子没了,他不是应该高兴吗?少了一个负担,少了一个牵绊,
少了一个...让他更痛苦的理由。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怕吵醒她。
然后是开门的声音,沈怀瑾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更憔悴了,眼下有浓重的阴影,
脸色苍白得像纸,但依然穿着整齐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见她醒了,
沈怀瑾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他问,声音很轻。
苏锦棠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担忧,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孩子...”她最终只说了这两个字。“不重要。”沈怀瑾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冰,
“你活着就好。”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却像一把锤子,砸在苏锦棠心上。
她想起自己对他的冷嘲热讽,想起自己挥霍他的钱,想起自己从不把他当回事。而他,
在她差点死掉的时候,只在乎她能不能活下来。“对不起。”苏锦棠听见自己说,声音哽咽。
沈怀瑾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不用道歉。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你。”他总是这样。
把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所有的痛苦都自己承受。苏锦棠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突然想起新婚那天,沈怀瑾对她说:“锦棠,我知道你不爱我。没关系,我可以等。
”三年了,他一直在等。等她长大,等她懂事,等她...爱他。而她,一直在让他失望。
窗外,上海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像一道裂痕,横亘在他们之间。也像一面镜子,
照出了苏锦棠的自私和沈怀瑾的深情。而这场因为意外开始、因为意外结束的怀孕,
像一声警钟,在苏锦棠混沌的生活里,敲响了第一声。只是此刻的她还不知道,这声警钟,
将会引向怎样翻天覆地的改变。#第二章:血泪日记出院回家的第三天,
苏锦棠终于能下床走动了。小腹依然隐隐作痛,走路时需要扶着墙壁,
但比起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她宁愿忍受这点疼痛。家里安静得可怕,
沈怀瑾每天早早去兵工厂,晚上很晚才回来,两人几乎碰不上面。或者说,
沈怀瑾在刻意避开她。苏锦棠能感觉到。以前即使再忙,沈怀瑾也会回家吃晚饭,
会在睡前给她热一杯牛奶,会在她熬夜时默默陪着她。现在,他像一座移动的冰山,沉默,
疏离,难以靠近。这天下午,苏锦棠百无聊赖地在书房里翻书。沈怀瑾的书房很大,
三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语言的工程学书籍。只有靠窗的那面墙,
挂着一幅她和沈怀瑾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灿烂,沈怀瑾却只是微微勾起嘴角。
现在想来,那笑容里有多少是幸福,有多少是无奈?苏锦棠走到书桌前坐下。桌上很整洁,
钢笔、墨水、镇纸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她拉开第一个抽屉,里面是文件和图纸;第二个抽屉,
是各种工具和计算尺。第三个抽屉是锁着的。一把黄铜小锁,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苏锦棠盯着那把锁,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
她想起沈怀瑾的钥匙串——平时都放在卧室床头柜的抽屉里。鬼使神差地,她走回卧室,
找到那串钥匙。回到书房,她一把一把地试,心跳莫名地加快,像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
“咔哒”一声,锁开了。苏锦棠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抽屉。里面没有金银财宝,
没有机密文件,只有一个深褐色的皮质笔记本,看起来用了很久,边角都已经磨损。
笔记本下面,压着一块怀表——那是沈怀瑾父亲留下的遗物,她记得很清楚,
因为沈怀瑾很珍惜它。可是三个月前,这块怀表不见了。她问起时,
沈怀瑾只说“收起来了”。为什么要把怀表和笔记本锁在一起?苏锦棠拿起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日期是三年前,他们结婚的那天。字迹很工整,
是沈怀瑾一贯的风格:“今日娶锦棠为妻。她穿着白色婚纱,很美,但眼神很空。
我知道她不愿嫁我,但没关系,我会对她好。用一辈子对她好。”苏锦棠的手颤抖了一下。
她继续往下翻。婚后第一个月:“锦棠今天又去**了,输了两百大洋。我去接她时,
她醉醺醺地说‘沈怀瑾,你真没劲’。我替她还了债,带她回家。她吐了我一身,
我给她换了衣服,擦了脸。她睡着时哭了,喊着一个法国名字。我没问。
”婚后半年:“锦棠买了件新旗袍,三百大洋。她说‘反正你赚得多’。我没告诉她,
那是我三个月的薪水。晚上加班到凌晨,胃疼得厉害,但看见她穿着新旗袍在镜子前转圈,
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也值得。”婚后一年:“今天在舞厅找到锦棠,
她和几个公子哥喝得正欢。我拉她走,她当众甩开我的手,说‘沈怀瑾,
你能不能别这么扫兴?’。周围的人在笑,我没说话,只是等她玩够,送她回家。
她在车上睡着了,靠在我肩上,很安静。只有这时候,她才不会说伤人的话。
”苏锦棠的眼泪滴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团深色的痕迹。她从未想过,
在她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背后,沈怀瑾承受了这么多。翻到最近的一页,
日期是她流产的前一周:“锦棠又摔了那只翡翠镯子,说是看腻了。碎片溅了一地,
我一片片捡起来。幸好我提前赎回了抵押的怀表,否则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也没了。
她永远不知道,为了买那只镯子,我当了什么。”翡翠镯子。苏锦棠想起来了,
那是她三个月前在永安百货买的,八百大洋。她戴了两次就说“过时了”,
随手扔在梳妆台上。后来有一天,她发现镯子不见了,问沈怀瑾,他说“可能收起来了”。
原来不是收起来了,是摔碎了。而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摔过它。再往后翻,
是她流产前三天:“今日替锦棠挡了青帮的子弹。她在**欠了债,对方找上门来。
我挡在她面前,子弹擦过肩膀,流了很多血。她看了一眼,皱眉说‘衣服脏了,真碍眼’。
医生包扎时,她一直在旁边抱怨血腥味难闻。我没说话,只是在想,
如果今天那颗子弹打中的是心脏,她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
”苏锦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记得那天——沈怀瑾很晚才回家,肩膀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她确实说了“衣服脏了”,
因为她讨厌血腥味,讨厌一切脏乱的东西。但她不知道,那是替她挡子弹留下的伤。
她不知道,在她嫌弃他的时候,他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笔记本只剩下最后一页。
苏锦棠颤抖着手翻开,日期是她流产那天:“孩子没了。医生说是因为外力撞击导致流产。
锦棠在睡梦中踢到了腹部。她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是我没有告诉她,怕她有压力。“也好。孩子没了也好。不必有一个我这样的父亲——懦弱,
无能,连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也不必有一个锦棠这样的母亲——她还只是个孩子,
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只是锦棠流了很多血,医生说很危险。我跪着求他们,
无论如何要保大人。她不能死。她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可以离开我,但她必须活着。
“咳血了,没关系。胃疼,没关系。只要她活着。“只要她活着。
”最后一句话的笔迹很潦草,像是在极度痛苦和疲惫中写下的。苏锦棠盯着那些字,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想起护士说的话:“您先生当时跪着求医生,
无论如何要保大人。他自己咳血了都没说。”原来是真的。原来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
沈怀瑾在承受这样的煎熬。原来在她挥霍无度的时候,沈怀瑾在默默为她收拾残局。
原来在她冷嘲热讽的时候,沈怀瑾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她。苏锦棠合上笔记本,抱在怀里,
哭得浑身发抖。三年来所有的画面在脑海里翻涌——沈怀瑾深夜为她盖被子,
沈怀瑾替她还赌债,沈怀瑾在她喝醉后照顾她,
沈怀瑾在她生病时彻夜不眠...她一直以为那是理所当然。因为他是她的丈夫。
因为她嫁给了他。所以她可以任性,可以挥霍,可以伤害。但她从未想过,沈怀瑾也是人,
也会疼,也会累,也会...绝望。抽屉里除了笔记本和怀表,还有一叠文件。
苏锦棠擦干眼泪,拿出来看。是房契和地契——沈怀瑾祖宅的房契和地契,
还有一张抵押证明。抵押日期是两个月前。抵押金额:五千大洋。
五千大洋...那是沈怀瑾替她还的最大一笔赌债。她记得那天从**出来,沈怀瑾来接她,
脸色很难看。她说“不就是五千大洋嘛,你又不是拿不出来”。他确实拿出来了。
用祖宅抵押来的。而她还嫌他“小气”,嫌他“摆脸色”。
苏锦棠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那些文件。她翻到最下面,是一张火车票——上海到兰州,单程,
日期是三天后。三天后。沈怀瑾要走了。去兰州。为什么?是因为她吗?
是因为再也受不了她了吗?是因为...放弃了吗?苏锦棠猛地站起来,但身体太虚弱,
眼前一黑,又跌坐回椅子上。她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翻找。在火车票下面,
压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锦棠亲启”,是沈怀瑾的笔迹。她拆开信,
只有短短几行:“锦棠: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在去兰州的路上了。
兵工厂在那边有个新项目,需要我过去主持。归期未定,也许一年,也许更久。
抽屉里的房契地契已赎回,你留着。银行账户里还有些钱,够你生活一段时间。照顾好自己。
勿念。怀瑾”没有指责,没有抱怨,没有一句重话。甚至没有说“再见”。只有平静的交代,
和一句“照顾好自己”。像极了沈怀瑾的风格——永远把情绪藏在心里,
永远用最温和的方式,处理最残酷的现实。苏锦棠握着那封信,坐在书房里,
从下午坐到黄昏。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把整个房间染成金红色,很美,很温暖。但她的心,
冰冷得像坠入了冰窖。沈怀瑾要走了。在她终于明白他的好,
终于明白自己错得多离谱的时候,他要走了。要去兰州,那个遥远、荒凉、陌生的地方。
要离开她。不,不是离开。是逃离。逃离这个让他痛苦了三年的牢笼,
逃离这个他爱了三年却从未得到回应的女人,
逃离这个...让他咳血、让他下跪、让他抵押祖宅的生活。苏锦棠突然站起来,冲出书房。
她要找到沈怀瑾,要告诉他她错了,要让他别走,要...电话**在客厅响起,
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走过去接起来,是兵工厂的秘书:“沈太太吗?沈总工程师让我转告您,
他今晚要加班,不回家吃饭了。”加班。又是加班。这三天,他每天都在“加班”。
“他什么时候回来?”苏锦棠问,声音有些发抖。“这个...沈总没说。
”秘书的声音有些为难,“沈太太,沈总还让我转告您,兰州那边的项目很急,
他可能...要提前出发了。”“提前?提前到什么时候?”“明天下午的火车。
”明天下午。只剩下一天了。苏锦棠挂断电话,站在客厅中央,环顾这个她住了三年的家。
每一件家具,每一幅画,每一个摆件,都是沈怀瑾精心挑选的。
他记得她所有的喜好——喜欢玫瑰,所以院子里种满了玫瑰;喜欢落地窗,
所以把书房改成了现在的样子;喜欢水晶灯,所以客厅里挂了一盏从法国运来的水晶吊灯。
他给了她能给的一切。而她,给了他什么?只有伤害。只有失望。
只有...让他不得不逃离的理由。苏锦棠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
眼睛红肿,穿着昂贵的真丝睡衣,却像个失去灵魂的躯壳。这就是沈怀瑾爱了三年的女人。
这就是她回报他的方式。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苏锦棠猛地转身,跑到窗边。
是沈怀瑾回来了,他下了车,朝屋里走来。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
脚步也不像往常那样沉稳。苏锦棠突然想起,护士说他咳血了,说他在医院守了她一整夜。
他的身体,还能撑多久?在他为她承受了这么多之后,她还要继续拖累他吗?
一个念头突然在苏锦棠心中成形。疯狂,冲动,但无比清晰。她要改变。不是为沈怀瑾,
是为她自己。为她这三年的荒唐,为她对沈怀瑾的伤害,
为那个还没来得及出生就离开的孩子。但首先,她要留住沈怀瑾。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哪怕要用最极端的方式。苏锦棠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头发和睡衣,走到门口。
沈怀瑾正好推门进来,看见她,愣了一下。“怎么站在这里?”他问,声音有些疲惫。
“等你。”苏锦棠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怀瑾,我们谈谈。”沈怀瑾看着她,
眼神复杂。许久,他点点头:“好。”两人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夕阳已经完全落下,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苏锦棠先开口,
“抽屉里的笔记本,还有...火车票。”沈怀瑾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你要去兰州。”苏锦棠继续说,“因为我对不对?因为再也受不了我了,对不对?
”“不是。”沈怀瑾说,声音很轻,“是工作...”“别骗我!”苏锦棠打断他,
眼泪又涌了上来,“沈怀瑾,这三年来,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我都不知道。
我像个瞎子,像个傻子,只知道索取,从没想过你也会有累的时候,也会有撑不住的时候。
”沈怀瑾看着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但很快又归于平静。“锦棠,”他说,
“都过去了。”“过不去!”苏锦棠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我过不去!沈怀瑾,
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伤你很深,我知道...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但是,
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改变,让我...”“不用。”沈怀瑾也站起来,
打断她,“锦棠,你不需要改变。你就是你,是我爱的那个你。是我自己...不够好,
没能给你想要的幸福。”“不是的!”苏锦棠抓住他的手臂,“是我不好!是我自私,
是我任性,是我...”“锦棠。”沈怀瑾轻轻挣脱她的手,后退一步,“明天下午的火车,
我就要走了。银行的账户和密码在书房第二个抽屉里,房契地契也都在。你...好好生活。
”他说完,转身就要上楼。“沈怀瑾!”苏锦棠在他身后喊,声音嘶哑,
“如果我说我爱你呢?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才明白,我爱的人是你呢?你还要走吗?
”沈怀瑾的脚步停住了。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
像一棵孤独的树。许久,他说:“锦棠,有些话,说得太晚,就失去意义了。
”然后他继续上楼,脚步声在楼梯上回荡,一声,一声,像是踩在苏锦棠心上。门关上了。
苏锦棠站在昏暗的客厅里,突然笑了,笑得眼泪直流。说得太晚,就失去意义了。是啊,
太晚了。她用了三年时间伤害他,用了三天时间后悔,却只给他一天时间原谅。怎么可能?
苏锦棠擦干眼泪,走到电话旁,拨通了一个号码。“喂,是《申报》吗?我要登一则启事。
对,明天的头版。内容是这样:本人苏锦棠,
自今日起与上海所有**、舞厅、奢侈品店断绝来往。另,沈怀瑾先生是我丈夫,
我要把他追回来。”挂断电话,她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王律师吗?
我要变卖我所有的珠宝和房产。对,全部。钱捐给女子学堂,
就是沈先生之前提过的那个项目。”一个又一个电话,一条又一条决定。
苏锦棠像是要把过去三年的荒唐全部推翻,全部重塑。最后,她走到镜子前,
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说:“苏锦棠,从今天起,你要重新活一次。
”不是为了沈怀瑾。是为了那个终于醒来的自己。窗外的天空完全黑了,星星开始闪烁。
明天,沈怀瑾就要走了。但她不会让他一个人走。即使追到天涯海角,即使要用尽余生,
她也要把他追回来。因为有些错误,可以犯。但有些人,不能错过。就像有些爱,
发现得太晚,但只要能发现,就永远不晚。苏锦棠拿起沈怀瑾留下的火车票,
看着上面“上海—兰州”的字样,嘴角勾起一个坚定的弧度。兰州很远。但再远,
也远不过她这三年的荒唐。黄沙漫漫。但她不怕。因为这一次,她不是去挥霍,不是去逃避,
不是去伤害。而是去,把她的丈夫追回来。把那个她爱了三年却从未珍惜的人,追回来。
夜色渐深。而一场跨越千里的追逐,即将开始。#第三章:黄沙追夫路三天后的清晨,
上海北站挤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蒸汽机车喷吐着浓烟,汽笛声震耳欲聋。
苏锦棠穿着一身简单的蓝色布衣,头发用布巾包起,混在人群中,
几乎看不出是那个曾经在百乐门一掷千金的沈太太。
她怀里揣着变卖所有珠宝首饰换来的银票,肩上挎着一个不大的布包,
里面只装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干粮。布包旁边挂着一个水壶,
随着她的走动发出轻微的晃荡声。三天前,在沈怀瑾离开的那个下午,她站在二楼窗前,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他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汽车发动的声音渐行渐远,
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反复切割。她没有去追。因为她知道,以沈怀瑾的性格,
既然决定离开,就不会轻易回头。所以她用了这三天时间,
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那些她曾经视若珍宝的巴黎定制礼服、翡翠镯子、钻石项链,
全部换成了银票。然后她买了一张去兰州的三等车厢车票,比沈怀瑾晚一班车。她要追,
但不是卑微地乞求。她要让他看见,她是真的变了。“让一让!让一让!”站台上,
扛着行李的苦力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苏锦棠被挤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扶了她一把:“姑娘,小心点。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兰州。
”苏锦棠站稳,整理了一下布包。“哟,那可远了。”妇女打量着她,“一个人?家里人呢?
”苏锦棠顿了顿:“去...找丈夫。”妇女眼中闪过一丝同情:“是逃难去的吧?这几年,
去西北找活路的人越来越多了。唉,这世道...”汽笛再次响起,列车员开始催促上车。
苏锦棠跟着人群挤向三等车厢的入口。车厢门口挤成一团,
汗味、烟味、各种不明气味混合在一起,熏得她几乎作呕。她想起以前和沈怀瑾出门,
坐的都是头等车厢,有单独的包厢,有柔软的座椅,有侍者端茶送水。
原来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挤上车厢,里面更是拥挤不堪。长条形的硬座已经坐满了人,
过道里也站满了,还有人直接坐在行李上。空气污浊,
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交谈声、咳嗽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
苏锦棠好不容易在角落找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靠着车厢壁站定。火车缓缓启动,
上海的高楼大厦渐渐后退,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村庄,
突然想起沈怀瑾笔记本里的一句话:“如果今天那颗子弹打中的是心脏,
她会不会为我掉一滴眼泪?”她会的。现在她知道了。火车在铁轨上颠簸前行。第一天,
苏锦棠还勉强能站着;第二天,腿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第三天,
她终于在一个小站找到了一个空位,虽然需要和三个人挤在一起,但至少可以坐下。
邻座是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大的七八岁,小的还在襁褓中。妇人很瘦,脸色蜡黄,
但一直紧紧抱着孩子,眼神警惕得像只护崽的母兽。“大姐,你去哪儿?
”苏锦棠递过去一块干粮。妇人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掰成两半,大的给孩子,
小的自己小口吃着:“去西安投奔亲戚。孩子他爹去年没了,家里地也被占了,活不下去了。
”她说得很平静,但苏锦棠听出了那平静下的绝望。
她想起自己以前为了一条裙子花掉三百大洋,想起在**一晚上输掉五千大洋,
想起那些被她随手摔碎的瓷器...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连活下来都这么难。
“谢谢你的干粮。”妇人吃完,小声说,“姑娘,你一个人出门,要小心。车上扒手多,
昨天前头车厢就有人被偷了钱包。”苏锦棠点点头,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银票。还好,还在。
但她的警惕来得太晚了。第四天夜里,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苏锦棠太累了,
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动她的布包,她猛地惊醒,
正好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她身边挤过,钻进人群里不见了。布包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里面的银票不翼而飞。苏锦棠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站起来,想追,但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
根本挪不动步。她想喊,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那些银票,
是她变卖了所有家当换来的,是她去兰州找沈怀瑾的全部依仗。现在,什么都没了。
邻座的妇人看见她的表情,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被偷了吧?唉,
这些天杀的扒手...”苏锦棠跌坐回座位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不是因为钱,是因为绝望。没有了钱,她怎么去兰州?怎么找沈怀瑾?怎么...活下去?
“姑娘,别哭。”妇人递过来半块饼,“我这儿还有点吃的,你先垫垫。到了西安,
我再想办法帮你。”苏锦棠摇摇头,没有接。她不是哭没有钱,是哭自己的天真。
以为变卖了珠宝,穿上布衣,挤在三等车厢,就是“改变”了。
以为这样就能弥补过去三年的荒唐,就能让沈怀瑾看见她的决心。其实她什么都没变。
还是那个活在云端、不知人间疾苦的苏锦棠。火车继续前行。苏锦棠不再哭了,她擦干眼泪,
开始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银票没了,但车票还在怀里。至少,她还能到兰州。
到了兰州之后呢?她不知道。但她必须去。因为沈怀瑾在那里。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也是她必须做的事。剩下的路程,苏锦棠学会了啃最硬的干粮,喝最凉的水,
睡最不舒服的姿势。她学会了帮妇人照看孩子,学会了和其他乘客分食有限的食物,
学会了在拥挤的车厢里给自己辟出一小片可以喘息的空间。七天七夜后,
火车终于抵达兰州站。苏锦棠走下火车时,腿软得几乎站不住。西北的风沙扑面而来,干燥,
粗粝,带着陌生的、荒凉的气息。站台上挤满了人,大多衣衫褴褛,面色疲惫,像她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