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烬擦掉嘴角的血，靠在巷子潮湿的墙上。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摊黏腻的墨迹。指关节**辣地疼，刚才那几个社会青年骨头还挺硬。他低头看了看手背的擦伤，无所谓地甩了甩——疼才好，疼才真实。

巷口几个同校的学生探头探脑，对上他的眼神，立刻缩了回去，脚步声杂乱地跑远。

陆烬扯了扯嘴角，却扯不出笑。

又是这样。永远是害怕、躲避、窃窃私语，然后是彻底的疏离。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甩到肩上，动作牵扯到侧腹的淤青，他皱了皱眉，一声没吭。

回学校的路不远，十分钟。路上遇见三个同班同学，一个假装看手机，一个转身进了便利店，还有一个低着头的女生吓得肩膀一抖，几乎是小跑着离开。

陆烬面无表情地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里，没点。学校规定，虽然他从没把规定当回事，但今天懒得惹麻烦。

高三七班的教室在后楼三楼。他踩在上课铃响的最后一秒从前门走进来——不是尊重，是懒得走后面多绕几步。

原本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了至少一半。

他径直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那里永远空着一张桌子。一年了，从高二分班到现在，没人敢坐他旁边。不是没有过，开学时有个转学生被安排在那儿，只坐了三天，第三天放学后那人的书包被人发现丢在垃圾桶里——不是陆烬干的，但他也懒得解释。

反正，结果一样。

他把书包扔在空桌上，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椅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前排的男生肩膀缩了缩。

班主任李老师跟在后面进来，是个五十多岁的好脾气老头，看见陆烬时目光复杂地停顿了一瞬，然后清了清嗓子：“同学们安静，上课前说个事。”

陆烬把目光投向窗外。操场上有高一的学生在上体育课，跑圈，像一群没头苍蝇。

“今天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从今天起和大家一起学习，备战高考。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

陆烬这才慢吞吞地把视线转回来。

门口走进来一个女生。

白色校服衬衫，深蓝色百褶裙，马尾扎得一丝不苟。皮肤很白，眼睛很大，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点过分安静。她站上讲台，微微鞠躬：“大家好，我叫林晚星，傍晚的晚，星辰的星。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和大家好好相处。”

声音清凌凌的，像初冬的井水。

陆烬重新看向窗外。又一个乖学生，无聊。

“林晚星同学之前在国际学校就读，成绩非常优秀，大家要多向她学习。”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终定格在陆烬旁边的空位上。

陆烬感觉到了。

他慢慢回过头，正好对上李老师的目光。

“林晚星同学，你就坐……”李老师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坐在靠窗那边吧，最后一排有个空位，采光好。”

教室里的空气微妙地凝固了。

有人倒吸冷气，有人交换眼神，后排几个男生脸上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陆烬冷冷地看着李老师。

老头避开他的视线，对林晚星温和地说：“过去吧。”

那女生——林晚星——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完全没察觉到教室里的异样。她拎着崭新的书包，穿过过道，朝最后一排走来。

嗒、嗒、嗒。

她的脚步声很轻，但陆烬听得见。他重新把脸转向窗外，用后脑勺对着即将到来的“同桌”。

椅子被拉开的声音，书包放在桌上的声音，人坐下的声音。

然后，一股很淡的香气飘过来——不是香水，像是某种洗衣液混着阳光的味道，干净得有点刺鼻。

陆烬烦躁地皱了皱眉。

“请多指教，陆烬同学。”

她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很近。

陆烬猛地转头。

林晚星正侧对着他，从书包里往外拿文具，动作不紧不慢。她甚至没有看他，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但陆烬的手指僵住了。

她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他确定李老师没介绍过他，班里也没人喊他的名字。而她，一个刚进教室不到三分钟的人——

“喂。”他压低声音，语气不善。

林晚星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陆烬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的眼睛太静了。不是那种好学生的温顺，而是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像在看一个标本，或者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没有害怕，没有好奇，没有嫌弃，什么都没有。

只有平静。

陆烬心里那点烦躁忽然变成了某种更尖锐的情绪。他不喜欢这种眼神。

“谁告诉你我的名字？”他问，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警告。

林晚星眨了眨眼，然后——她竟然微微笑了一下。

“班级座位表贴在讲台旁边，”她说，声音依然平静，“来之前我看了一眼，记住了全班的名字和位置。”

陆烬：“……”

“陆烬，烈火成烬。很有特点的名字。”她补充道，然后转回头，拿出一本物理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开始写日期。

就好像刚才那段对话已经结束了。

陆烬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三秒，忽然注意到手边的水杯。

那是个黑色的金属保温杯，早上出门时装满了冰水，现在因为温差表面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水珠正沿着杯壁缓缓下滑。

然后，他看见杯子里剩下的水，开始微微震动。

很轻微，但确实在震动。

就像被什么极低频率的声波影响了一样。

陆烬皱眉，抬头看向讲台——李老师已经开始讲课，声音平稳。窗外没有施工，教室里也没有人抖腿。

他伸手握住了杯子。

震动停止了。

他松开手。

没动静。

错觉？

他再次看向林晚星。她正专注地看着黑板，侧脸线条柔和，睫毛很长，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完全就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模样。

但她刚才看他的眼神……

还有这杯水……

“陆烬。”李老师的声音忽然响起。

陆烬抬眼。

“上课不要一直盯着新同学看，”李老师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但显然有点紧张，“专心听课。”

几个同学窃笑起来。

林晚星也转过头来，看向他。

这一次，陆烬确定自己没看错——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若有若无地扫过他握着水杯的手。

然后，她又对他笑了笑。

那个笑容很淡，却让陆烬后背窜起一股莫名的凉意。

好像她知道什么。

好像她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

下课铃响了。

李老师如释重负地宣布下课，匆匆离开教室。前排的学生们立刻活跃起来，几个胆子大的男生围到林晚星桌前，七嘴八舌地问她之前学校的事。

“林同学，国际学校是不是特别轻松啊？”

“你干嘛转学来我们这儿啊？快高考了哎。”

“你物理笔记能借我看看吗？刚刚那题我没听懂……”

林晚星一一回答，声音温和，态度礼貌，但每个回答都简洁得像公式。

陆烬站起身，椅子腿再次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围在林晚星桌前的几个男生立刻安静了，下意识地让开一条路。

陆烬看都没看他们，径直朝教室后门走去。

“陆烬同学。”林晚星忽然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

“你的手在流血，”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校医务室应该还没关门。”

陆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背——刚才打架时擦破的伤口，渗出了一点血珠，不多，但挺显眼。

他没说话，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上的人看见他，纷纷避开。

他走到楼梯拐角的自动贩卖机前，投币，买了一罐冰可乐，贴在右手背上。

冰冷的触感稍微缓解了刺痛。

他靠在墙上，仰头灌了一口可乐，碳酸气泡在喉咙里炸开。

脑子里却还是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

还有那杯莫名其妙震动的水。

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轻盈而有节奏。

陆烬抬眼。

林晚星从教室方向走来，手里拿着一个浅蓝色的卡通创可贴包装。她走到他面前，停下，递过来。

“用这个吧，”她说，“可乐罐不卫生。”

陆烬没接。

他盯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

但没有。她看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关心同学的、善良的好学生。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问，声音压低，带着压抑的戾气。

林晚星歪了歪头，似乎没理解他的问题。

“我只是觉得伤口需要处理。”她说，然后上前一步，把创可贴轻轻放在他握着可乐罐的手边。

距离拉近的瞬间，陆烬又闻到了那股干净的、混合着阳光的味道。

还有——

他手边的自动贩卖机，忽然“嗡”地震动了一下，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动了一瞬，恢复正常。

林晚星退后一步，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贩卖机的异常。

她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陆烬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

然后，他低头看向手边的创可贴。

浅蓝色的包装，上面印着愚蠢的星星图案。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把创可贴塞进口袋，又觉得自己这举动莫名其妙。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陆烬靠在冰冷的墙上，右手的伤口隐隐作痛。

而那个转学生安静的眼睛，和那杯震动的水，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踏入教室的那一刻起，就变得不一样了。

而他讨厌所有的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