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为何总要牺牲女人的一生,才能维持家族的兴盛。为了博陵姜家的荣誉,
我接过自己的婚书,亲手将心上人推下棋局。来换我姜氏九族的平安。
我无数次在棋盘上游走,自以为游刃有余。却落了个,满盘皆输。建武十九年的春祭,
父亲用我的婚书,换来姜氏九族的平安。我被迫嫁入鲜卑贵族,
在平城深宅中成为维系胡汉联盟的棋子。日子相安无事二十年。我身为棋子,
真真做到了近乎完美。可他们吃人!他们竟然要连我的愚儿君宜一并吞下,
要我愚儿也成为维系胡汉联盟的祭品!1.我是姜璇之,出身博陵姜氏却嫁入代北慕容氏。
建兴二十三年冬,我跪在平城慕容府邸的祠堂里。看着香案上供奉的青铜错金狼首刀,
鲜卑图腾在烛火中泛着冷光。一如这些年在梦里反复出现的、洛阳城头的寒芒。“夫人,
三娘子又翻墙去山麓书肆了。”侍女捧着沾雪的狐裘跪在廊下,
呵出的白气刚腾起便被朔风撕碎,在冷空气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我望着庭院里被积雪压弯的柰子树,枝桠低垂如不堪重负的脊梁。恍惚间看见十六岁的自己,
也是这样踩着残雪偷跑出去,在洛阳太学墙外那株红梅下,遇见了赵家郎君。“别再扰她了。
”我接过狐裘抱在怀里,丝绸内衬还残留着女儿君宜的体温,
跟揣着一团随时会熄灭的炭火一样。“待开春嫁去范阳卢氏,这般快活日子,
怕是掰着指头也数得清了。”铜漏滴答到酉时三刻,前院忽然传来马蹄声,
踏碎了满院的死寂。十二匹乌孙骏马踏碎檐下冰棱,
慕容赫的紫貂大氅挟着塞外的朔风卷进中庭,衣角翻飞处,竟带起些微血腥气。
他身后跟着十八箱鎏金漆盒,在雪地里泛着刺眼的光。马鞍上垂落的豹尾扫过积雪,
拖出一道蜿蜒的血痕,刹那间还以为是条不肯死去的蛇。“范阳卢氏送来纳征之礼。
”慕容赫将马鞭掷给亲随,玄铁护腕撞在石阶上铿然作响,震得廊下冰挂簌簌坠落。
“明日开始教三娘行鲜卑大礼,卢家要的是能骑射的当家主母,不是弱不禁风的汉家柳。
”我早就知道了丈夫的意思,可这决策却未曾与我协商过。我攥紧袖中的《急就章》,
竹简边缘已被掌心的汗渍浸得发潮。那是赵家郎君当年赠我的定情信物,
也是压在心头二十年的秤砣。为何都是这样,给女儿家一个措手不及的决定。
建武十九年的春祭,鲜卑铁骑踏破洛阳城门的巨响犹在耳畔,父亲就是用我的婚书,
换来了姜氏九族的平安。如今我的愚儿君宜,也要成为维系胡汉联盟的祭品,
被钉在权力的祭坛上吗。“阿娘看这个!”2.君宜突然从后窗窜进来,
发间沾着的细雪落在肩头。如同落了场转瞬即逝的春,怀里抱着新得的《九章算术》,
书卷边缘还带着书肆特有的松烟香。鲜红的襦裙扫过廊柱,惊起檐下栖息的寒鸦,
扑棱棱的翅声搅得人心烦意乱。慕容赫眉头紧皱如拧起的绳索,我急忙将女儿拉到身后,
指尖掐进她的衣袖,惧怕那熟悉的呵斥会像冰雹般砸下来。“明日便开始学骑射。
”慕容赫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铁甲铿锵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竟是场无声的哀悼。
“可是!需要这么着急吗?”他没回我,只是责备:“妇人懂什么!”君宜歪着头看我,
眼里盛着天真的困惑:“阿娘,鲜卑人不是最重弓马?为何还要我学这些?
”我抚过她袖口的忍冬纹,针脚细密如网,那是慕容氏女眷必绣的图腾,
也是捆住我们的锁链。实在不忍心,我要如何告诉你,
愚儿你的一生已被父为子纲安排进了棋局中。二十年前我被迫换上右衽胡服时,
也曾这般天真地问过嬷嬷,那时她浑浊的眼里,映着和我此刻相同的无奈。如今才懂得,
所谓胡汉交融,不过是把女儿家的人生当作筹码,在权力的棋盘上挪来移去,
用以换取本就不该属于我们的安稳。腊月廿三,范阳卢氏的迎亲使团抵达平城,
车马扬起的雪尘落满了慕容府的朱门。我跪在祠堂为君宜梳头,犀角梳划过她鸦羽般的长发,
梳齿间缠绕的发丝,是缠绕了两代人的光阴。铜镜里映出我们相似的面容,
却隔着二十载光阴的鸿沟。她眼里的光,是我早已熄灭的星辰。“阿娘,
山麓书肆的许书生...”君宜忽然转身,发丝缠住梳齿,像被网住的蝶。
“他说汉家典籍不该束之高阁,女儿想去长安太学,
去看看那些真正的汉家典籍...”金步摇撞在妆台上,玉珠迸裂的脆响,
一把将我拽回洛阳城破那日,太学藏书楼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
建武十九年的血浸透了太学藏书楼的青砖,
赵家郎君就是在那片血泊中将《急就章》塞进我怀里,他的血滴在竹简上,
晕成朵永不凋谢的红梅。如今他书肆的学生许舟翎,又要给我的君宜洗脑,
让她去触碰那些会招来杀身之祸的理想吗?为何这世间,
连片刻的宁静都不肯施舍给我们母女二人?“这话莫要再说。”我扯断缠住的发丝,
将鲜卑样式的金叶冠压在她额前,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我只想贴住了她跃动的心。
“记住你是慕容家的女儿,你的命,从来由不得自己。”“阿娘!你为何这么说!
好像要给我定亲一样!我不喜欢。”我心下不宁,没回复,就追问:“许书生?
”3.君宜的脸颊开始泛红,那抹羞怯像初春的桃花,只是一打眼,
便看出了藏在眼底的千言万语。她声音柔了下来,带着少女独有的害羞:“许舟翎。
”门外忽然传来骚动,一如平静的湖面被孩童投进巨石。慕容赫的怒吼混着皮鞭,
破空声炸响。我冲出去时,正看见君宜口中提及的许舟翎,被按在雪地里,
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瑟缩。他怀中的《诗经》散落开来,卫风・氓的竹简沾着血迹,
红得触目惊心,极像了当年太学墙角的红梅,在冰雪里灼灼地开。
“汉狗也配求娶我慕容氏女?”慕容赫的鹿皮靴碾过竹简,
碎裂声像踩碎了谁的骨:“拖去柴房!”君宜的尖叫被北风撕碎,散在漫天风雪里。“阿爹!
女儿心悦他,阿爹!君宜求你了!”“你再说一遍!”慕容赫在君宜即将说出的下一句前,
一掌打在他放在心间十几年的女儿脸上。我看到了他眼底一瞬间的错愕,
死死抱住想要扑过去的女儿。君宜的金冠跌落雪中,长发如墨色瀑布垂落,
这一幕竟与我当年洛阳城头,披散的发一块重叠。可是,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心软的不过一瞬间,便被秩序压制。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我又一次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
在洛阳城头望着赵家郎君被鲜卑铁骑践踏,却只能捂住嘴,不敢发出半点声息。深夜,
我悄悄来到柴房,木门吱呀作响,又是谁在低声哭泣。许舟翎的衣衫落魄,
却仍攥着半截《柏舟》残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抬头时眼神清亮如昔,
还是那个在皮鞭下未被乌云遮蔽的月:“夫人,
君宜说您曾为《急就章》批注千言...”我猛地后退,绣鞋踩碎檐下冰凌,
清脆的碎裂声里,藏着二十年未曾示人的秘密。4.二十年来无人知晓,
我曾在慕容赫出征时,用簪花小楷在《急就章》页边写下批注。那些字迹里,
藏着我未死的魂魄。那些墨迹早被泪水晕染,却在这个寒夜被年轻许舟翎一语道破。
这被戳破的纸窗,再也遮不住内里的光。他果然是赵家郎君的学生,那股执拗的气,
如出一辙。“带她走吧。”我将出城玉牌扔进许舟翎手中,从来没觉得慕容赫贴身佩戴的玉,
竟然这么冰手。即使扔了出去,冰凉还是透过指尖传来:“明日卯时,
西市胡商有车队往长安,这是你们唯一的机会。”可我明知,逃不出去,
女儿会被迫嫁去范阳卢氏,在夫家一辈子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而我,
不是被休书一封弃如敝履,就是被赐死在民间以儆效尤。若是逃出去,我便是必死无疑。
可是,能换得了愚儿一辈子的自由。这命,为母一生似乎也值了。五更鼓响时。
君宜房内传来瓷器碎裂声,惊破了夜的寂静。我趁着侍从禀报,在未惊动慕容赫前,
立刻赶去。我推开门,看见她将鲜卑嫁衣扔进火盆,火舌卷过金线绣的狼首图腾,
映得她眼角泪痣猩红如血,像画了淬了毒的花。“阿娘,你和阿爹不想要我了吗?
你们想把我嫁出去...是吗?”她声音颤的,全是害怕。我知道君宜在怕什么。
她六岁那年,慕容赫战场回来。小君宜被他抱在怀里,
她抓着慕容赫的无心收拾的胡子开心的叫阿爹。“小君宜!阿爹会护着你,
一辈子开开心心的。阿爹不让你嫁人,一辈子快快乐乐的在家里,好不好呀?”“好呀爹爹,
好呀!”可也是这个阿爹,连同我们母女都没有商议,便定下了君宜的婚事。
不顾所有人的意愿。“许舟翎说汉家女儿当效仿班昭...”君宜握着剪子指向喉间,
决绝得像要斩断所有牵绊。“女儿宁-死-不做胡人妇!
”铜壶滴漏的声音突然变得震耳欲聋,每一声都敲在心上。火盆里狼首图腾在灰烬中扭曲,
让我想起建武十九年洛阳城头的烽火,烧红了半边天,也烧断了我的前尘。
那时我也曾握簪抵颈,却被嬷嬷用九族性命相挟,生生掰开了手指。从此,
那根簪子便成了心头的刺。我夺下利刃时,腕间玛瑙镯撞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
那是慕容赫送的新婚礼,此刻却勒得我喘不过气,越发觉得像一条越收越紧的绳。
“你若死了,你和许舟翎不仅没可能,他还会因为你这一做法,
被枭首示众畜生一般结束一生。”我伸手握住剪刃,鲜血顺着指缝滴在嫁衣残片上,
开出妖异的花。“愚儿!慕容氏与范阳卢氏的盟约刻在太庙铜柱,比你我的命金贵百倍!
”我再没有办法,只能将这残酷的现实,狠狠砸在她心上。君宜的手剧烈颤抖,
剪子当啷落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扑进我怀中时,
我闻到发间残留的松烟墨香——那是山麓书肆特有的味道。
二十年前赵家郎君的衣袖也曾染着这般清气,干净得让人心疼。
二十年前赵家郎君倒在血泊中的画面与眼前重叠,我终于明白,我们逃不出这个压抑的生活。
都是飞蛾,别在想逃出这宿命的火焰。唯有,尽力一试。5.“换上这个。
”我从箱底取出尘封的汉家襦裙,布料早已发硬,却仍带着洛阳的气息。“跟许舟翎走,
走得越远越好。”卯时三刻,西市传来驼铃,悠远如来自天边。
我站在角楼望着车队驶出城门,许舟翎藏身的香料木箱正在其中。在晨光里颠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