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

这是一个被剥离了所有色彩和温度的空间。

四面墙壁，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灰色。水泥的质感**着，仿佛能吸走投射其上的一切光线和希望。桌子和椅子都是由不锈钢制成，焊缝粗糙，边缘闪烁着手术刀般锋利的冷光。头顶上，一盏巨大的、被铁丝网罩住的日光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亮着，投下惨白色的光晕，刺得人眼睛生疼，时间久了，甚至会让视网膜产生灼烧般的痛感。

顾明被固定在一把金属椅子上。双手虽然没有被铐在桌上，但手腕上冰冷的手铐依然存在，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会发出细碎的、提醒他身处囚笼的金属摩擦声。

他的对面，是一面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的巨大单向玻璃。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那面玻璃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正用巨大的复眼凝视着他的史前怪兽。他知道，玻璃的后面，一定有人。或许不止一个。他们正在观察他，分析他，评估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不自觉的小动作。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

他成了一件展品。一个被关在透明笼子里，供人肆意围观、研究的动物。

吱呀——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了，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探员米勒走了进来。他换下了那身在机场时穿的黑色西装，穿着一件更显干练的深色夹克，但那双冰冷的蓝色眼睛，和脸上那种公事公办的漠然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他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另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子口袋里。

他没有坐下，只是径直走到桌前，将手里的平板电脑，像扔一张无关紧要的报纸一样，推到了顾明面前的桌子上。平板的金属外壳与不锈钢桌面碰撞，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

然后，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

播放键。

屏幕瞬间亮起，刺目的光线让顾明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画面抖动了几下，然后稳定下来。

那是一个极其盛大的新闻发布会现场。无数的闪光灯像白色的雷暴一样在画面中此起彼伏。背景板上，是蓝白相间的、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巨大Logo——“QuantumLeapTechnologies”，量子之跃科技公司。

Logo下面，是一行用加粗字体写就的、更加张扬刺眼的标语：

“革命性技术突破：‘普罗米修斯’架构将引领世界进入超摩尔定律的新纪元”。

顾明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冰冷的预感，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镜头前，聚光灯下，并肩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量子之跃”的CEO，一个叫作西奥·科尔曼的男人。他身材臃肿，油光满面，脸上堆砌着商业精英式的、程式化的笑容。

而另一个……

顾明的手，在桌下，猛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另一个人，是他的博士生导师，阿利斯泰尔·温特教授。

一个他曾经发自内心尊敬了五年的长者。一个总是穿着得体的三件套西装、头发永远梳得一丝不苟、谈吐间充满了古典英伦绅士风度的学术权威。

此刻，阿利斯泰尔正对着台下成百上千的镜头，侃侃而谈。他脸上挂着那种顾明最熟悉的、温和而又充满自信的微笑，那微笑曾经无数次给予他鼓励和力量。

在他身后的巨幅LED屏幕上，出现了一张PPT。

那张图……

顾明感觉自己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止了。

那张图，是“**”的完整底层架构图。是他熬了无数个通宵，用掉了上万张草稿纸，在脑海中推演了不下十万遍，才最终画出的心血结晶。

图上，甚至还有几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做笔记时为了方便记忆而习惯性画下的小小标记——在能量矩阵的某个节点旁画一个微缩的“&”符号，在数据总线的拐角处点上三个不起眼的小点。

这些都是他下意识留下的私人印记，一个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习惯性小细节。

阿利斯泰尔伸出手，用一支激光笔，指向那张图的核心模块。

他的声音，通过平板电脑劣质的扬声器传了出来，带着一丝电流的杂音，却依旧清晰得令人发指。

“女士们，先生们，这，就是我的团队，在哈佛大学纳米实验室，经过长达数年废寝忘食的艰苦攻关，最终取得的革命性成果。”

“我们，将它命名为——‘普罗米修斯’。”

“因为它，将像那位盗火的神祇一样，为人类，带来全新的光明与未来。它，将改变世界。”

轰！

顾明感觉一股极寒的、来自西伯利亚冰原的气流，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被液氮冻结了。彻骨的、深入骨髓的寒冷让他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的脑海里，无数的记忆碎片开始疯狂地闪回，像一部失控的电影。

一年前，当他第一次在一个小型的学术研讨会上，鼓起勇气提出“**”这个颠覆性的核心构想时，阿利斯泰尔在会后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用那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看着他，温和地说：“顾，你的想法非常大胆，甚至有些离经叛道。但我支持你。真正的科学，就需要这种打破常规的想象力。”

半年前，项目陷入了最艰难的瓶颈期，连续的失败让他心灰意冷，甚至产生了放弃的念头。是阿利斯泰尔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请他去学院路旁的咖啡馆，耐心地听他倾诉了两个小时，然后对他说：“孩子，相信你的直觉。每一种伟大的诞生前，都必然经历痛苦的挣扎。你正走在一条无比正确的道路上。”

一个月前，当他终于完成了初步的模拟测试，拿着那份滚烫的数据，兴奋地冲进阿利斯泰尔的办公室时。老人扶了扶金丝眼镜，仔细地看完了每一页报告，然后抬起头，脸上绽放出赞许的微笑：“太棒了，顾。干得漂亮。你是我执教生涯中，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那些温和的鼓励。

那些慈祥的微笑。

那些“我支持你”、“我相信你”、“我为你骄傲”的谆谆教诲。

在这一刻，全部，都变成了一把把锋利、淬毒、闪着寒光的刀子。

一把，接着一把，毫不留情地，捅进他的心脏，然后在他身体里疯狂地搅动。

他想吐。

胃里在剧烈地翻江倒海，一股酸涩的胆汁涌上喉咙。

屏幕上，那个叫科尔曼的胖子CEO，正用一种油腻而又傲慢的语气宣布，“量子之跃”公司已经联合哈佛大学技术**办公室，为“普罗米修斯”技术，在全球主要国家和地区，申请了覆盖性的、独占性的专利壁垒保护。

“这意味着，”胖子CEO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像刚饱餐了一顿的鬣狗般的笑容，“任何未经我们授权的使用、复制或研究，都将面临我们法务部门最严厉的、无休止的法律追究。”

顾明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两张志得意满的脸。

他没有嘶吼。

也没有哭泣。

只是他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很快，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就在他的口腔里弥漫开来。

他眼中的光，那份属于年轻天才的、对未来的憧憬和自信的光芒，正在一点，一点地，迅速熄灭。

最终，化为了死寂的、看不到一丝波澜的余烬。

米勒一直站在旁边，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冷静地观察着猎物落入陷阱后的所有反应。

他看到了顾明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震惊，再到滔天的愤怒，最终，跌落到此刻这片万念俱灰的绝望深渊。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满意的弧度。

他知道。

这个年轻人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塌了。

米勒伸出手，关掉了平板电脑。

审讯室里，又恢复了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单调的死寂。只剩下空调出风口，在固执地吐出冰冷的空气，发出嗡嗡的、催人崩溃的声响。

米勒终于拉开了顾明对面的那把金属椅子，坐了下来。

他将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用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审视一只已经被完全捕获的猎物的眼神，看着顾明。

他开口了。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向顾明最后一道防线。

“现在，顾先生。”

“我们来聊聊吧。”

“聊聊你，究竟是怎样处心积虑地，‘偷走’了阿利斯泰尔·温特教授的伟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