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午后,御花园里那点子稀薄的暖阳,懒洋洋地铺在青石板上,
连带着空气都泛着一股子甜腻的困倦。花香浓郁得几乎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鼻尖。
以往这时候,各宫的娘娘们不是在描眉画鬓,就是在廊下打盹,连鸟雀都懒得叫唤几声。
可今日,这片皇家后花园的腹心之地——万春亭前那片开阔的汉白玉平台,气氛却诡异得紧。
十几个平日里连走路都恨不得要人搀扶、说话能喘三喘的妃嫔,此刻正排成歪歪扭扭的两行。
她们身上那层层叠叠、绣工繁复的宫装,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
宽大的袖口和曳地的裙摆被胡乱扎起,勉强露出些行动不便的腿脚。
一张张精心描绘、本该是芙蓉粉面的俏脸,此刻憋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有些散乱,珠钗步摇随着身体的动作微微发颤。“下——去!
”一个清亮干脆、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穿透了这片凝滞的空气。发号施令的,
正是站在最前方,一身与这金碧辉煌、脂粉堆砌的宫廷格格不入的素蓝布衣女子。
她身姿挺拔如青松,双手叉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眼前这群摇摇欲坠的“学徒”。
正是新来的教习嬷嬷,沈傲霜。“腿分开!与肩同宽!脚尖微微外撇!重心放低!
想象**后面有张无形的凳子,给我坐下去!稳住!”沈傲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砸在每个妃嫔的耳朵里,
也砸在亭外偷偷探头探脑的宫女太监们心上。
“哎…哎哟喂…”最前排的贵妃柳氏第一个撑不住了。她身量丰腴,平日里最是养尊处优,
此刻感觉两条腿像是灌了铅又浸了醋,又沉又酸又抖,简直不是自己的了。她娇喘连连,
鬓角被汗水浸湿,一缕发丝黏在绯红的脸颊上,
声音带着哭腔:“沈…沈嬷嬷…本宫…本宫实在不行了…这腿…怕是要断了呀…”“坚持!
”沈傲霜两步跨到她面前,眉头都没皱一下,
眼神精准地落在她微微发颤的大腿和绷紧的小腹上。她伸出一根手指,毫不避讳地,
隔着那上好的云锦宫装,在贵妃那圆润的腰侧软肉上戳了戳。那触感,饱满又绵软。
“贵妃娘娘,”沈傲霜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点医者的专业审视,
“您这可不是简单的丰腴。腰腹松软无力,核心不稳,肌肉包裹不住内脏,按我老家的话说,
这皮下脂肪堆积过多,压迫脏器,是典型的‘脂肪肝’初期征兆。再这样下去,别说断腿,
走两步路都怕您喘不上气。深蹲,最是消减腰腹赘肉,强健下肢根基。为了您的健康长寿,
为了能长久地伴驾君前——再加二十个!数出来!声音要洪亮!”“什…什么肝?
”贵妃柳氏被她一串闻所未闻的术语砸得头晕眼花,只听到“伴驾君前”四个字,
又羞又气又怕,眼前阵阵发黑。再加二十个?她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了。
可那句“伴驾君前”像根无形的鞭子,抽得她不敢倒下。她咬着银牙,带着哭腔,
抖着嗓子开始数:“…二…二十…一…呜…”旁边,
一向以端庄娴雅、最重礼仪规矩著称的淑妃李氏,此刻也是狼狈不堪。
她头上那顶平日里引以为傲、象征着身份地位的九尾衔珠点翠大凤钗,
此刻随着她每一次颤抖着下蹲的动作,叮叮当当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
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头滑下,冲花了精心描绘的远山眉。“成…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淑妃一边艰难地维持着动作,一边用尽力气低声斥责,声音都变了调,
“这…这简直是…有辱斯文!祖宗礼法…宫规森严…岂容…岂容如此…如此粗鄙之举!
本宫…本宫要去禀明皇上…治你的罪!”她这话一出,
旁边几个同样摇摇欲坠的妃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纷纷用眼神或细微的动作表示附和。是啊,
她们是皇帝的女人,是金枝玉叶,怎么能像个粗使婆子一样在这里撅着**蹲上蹲下?
这教习嬷嬷,简直是无法无天!沈傲霜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淑妃。她几步走到淑妃面前,
没有厉声呵斥,反而微微俯身,凑近了些,
目光锐利地扫过淑妃因为用力而微微扭曲的脖颈和绷紧的肩膀。“淑妃娘娘,
”她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意,“您脖颈僵直,肩胛内扣,气息短促不畅。
这是长期伏案抄经、心气郁结、又疏于活动筋骨之故。长此以往,莫说为陛下分忧解劳,
怕是连提笔写字都困难,头晕目眩、心口憋闷更是常事。您确定,现在就要停下,
然后拖着这副被规矩捆得快要散架的身子骨,去皇上面前告我的状?”沈傲霜的声音不高,
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淑妃的耳朵里。她描述的每一个症状,都精准地戳中了淑妃最近的困扰!
抄经后手腕的酸痛,夜半突然的心悸,晨起时脖颈的僵硬…原来…竟是这个缘故?
淑妃脸上的愤懑瞬间僵住,化作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和隐秘的恐慌。那顶价值连城的凤钗,
也随着她身体的僵硬,停止了晃动。“继续。”沈傲霜直起身,目光扫过全场,
声音重新恢复清亮,“动作要标准!腰背挺直!膝盖不要超过脚尖!谁的动作变形,
就再加十个!想想你们的健康!想想你们未来几十年在宫里舒坦的日子!
”妃嫔们被她一番连敲带打、半是恐吓半是点拨的话彻底镇住了。连最娇气的贵妃都咬着牙,
抖着腿,带着哭腔在数数。淑妃抿紧了唇,眼神复杂地看了沈傲霜一眼,终究没再出声,
只是努力地调整着自己歪斜的姿势,汗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就在这诡异又艰苦卓绝的“修炼”氛围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时,
一道尖细、饱含惊惶的嗓音如同淬了冰的利刃,
猛地划破了万春亭前的空气:“皇上驾到——!”这声通报,
像一颗巨石投入了原本就波澜起伏的池塘。亭前歪歪扭扭的队形瞬间崩塌!“哎哟!
”“噗通!”“我的簪子!”贵妃柳氏本就强弩之末,这一吓,腿肚子彻底转筋,重心一歪,
整个人像座倾倒的玉山般,软绵绵地就往旁边倒去,恰好撞在同样惊得魂飞魄散的淑妃身上。
淑妃惊呼一声,脚下踉跄,头上那顶沉重的九尾衔珠点翠大凤钗再也支撑不住,
“哐当”一声脆响,跌落尘埃,几颗圆润的东珠滚落出来,在汉白玉地面上滴溜溜打转。
其他妃嫔也是花容失色,如同受惊的雀鸟,乱作一团。有的慌忙去扶摔倒的同伴,
手忙脚乱;有的急着整理自己散乱的鬓发和皱巴巴的衣襟,
试图恢复一点仪态;还有的干脆吓得僵在原地,脸色煞白,不知所措。
方才那点咬牙坚持的“气势”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惶恐。
亭外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早已齐刷刷地跪倒一片,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大气不敢出,
只恨不能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在一片混乱与死寂的衬托下,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带着雷霆万钧般的怒意,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皇帝萧彻,年轻的面庞上阴云密布,
剑眉紧锁,一双凤眸里燃烧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色铁青、噤若寒蝉的太监总管和侍卫。萧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
先是扫过满地狼藉、钗环散落的妃嫔,落在她们狼狈不堪、汗水浸透衣衫的模样上,最后,
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
钉在了场地中央那个唯一站得笔直、仿佛周遭一切混乱都与她无关的素蓝身影上——沈傲霜。
“放肆!”皇帝的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可怕压力,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子,“好一个胆大包天的刁奴!朕的后宫,
何时成了你这等粗鄙之人操练兵卒的校场?!看看你把朕的妃嫔都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惊扰宫闱,败坏体统,其罪当诛!来人——”“拿下”二字尚未出口,
萧彻胸中那股被藐视皇权、亵渎后宫的滔天怒火已然按捺不住。
目睹自己精心挑选、如花似玉的妃子们被这来历不明的女人“折磨”得钗横鬓乱、瘫软如泥,
这简直是在他这位九五之尊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新仇旧恨(主要是这女人进冷宫前似乎就名声不佳)瞬间冲垮了理智。怒火上头,
他竟忘了帝王威仪,也忘了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不值一提。他一步踏前,
右手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风声,目标明确,直取沈傲霜那纤细却挺得笔直的脖颈!
这一抓又快又狠,显然是想先将她制住,再慢慢收拾。“皇上不可!
”旁边的老太监总管魂飞魄散,尖声疾呼,却已来不及阻拦。
跪在地上的妃嫔们更是吓得连惊呼都忘了,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明黄色的身影带着骇人的气势扑向场地中央的蓝衣女子。
就在那只代表着九五之尊威严的手即将触及沈傲霜颈侧衣襟的刹那——她动了。快!
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视觉捕捉!没有惊惶闪避,没有花哨格挡。
她只是看似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抬起了一只手臂。动作幅度极小,
流畅得如同拂开一片飘落的柳絮。那只纤细的手掌,后发先至,
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精准无比地迎上了皇帝那只含怒抓来的手腕。“啪!
”一声并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没有惊天动地的碰撞,没有飞沙走石的声势。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拉长、凝固。
皇帝萧彻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却又极其精巧柔和的力量,
如同汹涌暗流般顺着他的手腕瞬间席卷全身。
他前冲的力道被这股力量轻易地引偏、卸开、然后……反送!
他整个人就像一片被狂风吹起的落叶,又像一个笨拙地被人推了一把的布偶,
完全不受控制地离地而起!眼前景物飞速旋转、模糊。天旋地转间,
他只来得及看见那素蓝的身影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甚至连衣角都没有多飘动一下。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皇帝萧彻,堂堂一国之君,
以一种极其不雅、极其狼狈的姿势,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三米开外铺着厚厚锦毯的地面上。
虽然锦毯缓冲了大部分力道,不至于骨断筋折,但这一下也摔得他眼冒金星,
**和后腰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整个万春亭前,死一般的寂静。比皇帝到来时更甚百倍。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们彻底石化,连呼吸都忘了,
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贵妃和淑妃,保持着半起半跪的姿势,
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中。
其他妃嫔也全都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泥偶。风似乎都停了,
连御花园里那些聒噪的夏蝉都识相地闭了嘴。只有几颗从淑妃凤钗上滚落的东珠,
还在光滑的汉白玉地面上,发出微弱又清脆的、滴溜溜的滚动声,
一下下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皇帝萧彻,趴在那华贵的锦毯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剧痛从尾椎骨和臀部一波波传来,提醒着他刚才发生了什么。但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的,
是那匪夷所思的过程和结果。
他…他被一个教习嬷嬷…一个冷宫出来的女人…给一巴掌…扇飞了?三米远?!这怎么可能?
!他是天子!他是自幼习武(虽然不太精)的皇帝!就算是大内侍卫统领,也不敢如此对他!
这女人…她是怎么做到的?!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岩浆般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
他想立刻爬起来,厉声咆哮,将这个胆敢弑君(虽然没杀成)的逆贼千刀万剐!
但身体却像不是自己的一样,那一下摔得着实不轻,半边身子都麻了,挣扎了两下,
竟没能立刻站起来。就在他羞愤欲绝、挣扎着想要撑起身的瞬间,一个影子笼罩了他。
是那个素蓝的身影。沈傲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她没有跪下,也没有弯腰,
只是微微垂着眼帘,平静地俯视着趴在地上的九五之尊。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
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不清具体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皇帝萧彻挣扎的动作顿住了。他仰着头,对上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没有惶恐,
没有谄媚,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清澈,平静,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
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倒影。一股寒意,比身体上的疼痛更甚,
倏地从萧彻的尾椎骨窜上脊背。“你…”他张了张嘴,
声音因为疼痛和巨大的惊怒而有些嘶哑变形,
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究竟是何人?!
”一个冷宫教习嬷嬷,绝不可能有如此鬼神莫测的身手!她是谁派来的?刺客?敌国的细作?
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存在?沈傲霜看着地上这位年轻的帝王,
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屈辱和一丝深藏的惊惧。她缓缓地,抱起了双拳。动作标准,
带着一种久远而陌生的江湖气息。然后,她微微勾起了唇角。那笑容很淡,
像初春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转瞬即逝,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洞穿世事的了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傲然。清亮的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万春亭前,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冰湖,
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江湖草莽,不足挂齿。旧日诨名——夺命玉罗刹。
”“夺命…玉罗刹?”皇帝萧彻趴在地上,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充满血腥煞气的名号。
字眼在舌尖滚过,带着冰凉的铁锈味,和他此刻尾椎骨传来的剧痛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这个名字…他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似乎是十几年前,南境武林掀起过腥风血雨的一个女煞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