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阁。
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门环是狰狞的兽首。护卫无声地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带着压迫感的沉水香混合着书卷气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极大,却异常空旷。地上铺着暗色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巨大的雕花窗棂敞开着,夜风涌入,吹拂着垂落的深青色帷幔。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榻。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凭窗而立。
墨色的锦袍,质地华贵,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身姿挺拔如青松,仅仅是静立的样子,便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度,将整个空旷的空间都压得沉凝了几分。夜风吹动他未束的几缕墨发,拂过线条冷硬的下颌。
他手中,正缓缓展开一柄折扇。玉骨莹润,在窗外透入的月光和室内昏黄灯火的交织下,流转着一种内敛而冰冷的光华。那扇面似乎是素白的丝帛,上面空无一物。
正是那把玉骨扇!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停在门口,手脚冰凉。张妈妈的威胁,红绡的暴毙,楼下那场被迫的、燃烧生命的狂舞,还有此刻这无声却无比沉重的压迫感……所有的一切都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死死困住。
“进来。”
两个字,不高不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像冰冷的玉石相击,清晰地穿透沉水香的氤氲,落在耳中。
我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迈开僵硬的腿,一步步踏入这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屋子。绒毯吸走了脚步声,仿佛行走在虚空。
他在我走到离木榻还有七八步远时,缓缓转过身。
烛火与月光,在这一刻终于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同精心雕琢的山脊,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眼尾微微上挑,带着一种天生的矜贵和疏离,此刻正平静无波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穿透我身上这层薄薄的、屈辱的桃红纱衣,直抵灵魂深处,审视着,估量着。
时间仿佛凝固。沉水香的冷冽气息丝丝缕缕钻入鼻腔,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并未再开口,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玉骨扇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缓慢地开合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哒”轻响。每一次开合,都像在敲打着我紧绷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水香冰冷的压迫,拉扯着肺腑。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锁着我,玉骨扇的开合声是这死寂里唯一的节拍,敲得人心慌意乱。冷汗悄悄滑下脊背,浸湿了那层薄薄的、可笑的纱衣。
我垂下眼,盯着绒毯上繁复的暗纹,指甲更深地陷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镇定。
“叫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苏仰仰。”声音出口,带着一丝干涩沙哑。
“苏仰仰……”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在品味一个陌生的词语。玉骨扇“啪”地一声合拢,扇骨顶端轻轻点在他另一只手的掌心。“方才那支舞,叫什么?”
“……惊鸿。”我如实回答,心里却绷得更紧。他问舞?还是另有所指?
他微微颔首,视线却并未移开半分。“张氏说,你是新来的?之前……在何处习舞?”问题看似随意,那双深眸里却掠过一丝极深的探究,如同寒潭深处泛起的点点幽光。
来了!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问题,直指我最大的破绽——一个农家女,哪来如此惊世骇俗的舞技?
“乡野之地,胡乱跳的罢了。”我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甚至带上一点属于“惊鸿”的、刚刚被捧起的倨傲,“张妈妈觉得新鲜,便让我跳了。入不得贵人法眼。”
我在赌!赌他对一个妓馆**的过往并无深究的兴趣!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并未因我的话而减少分毫,反而更深沉了些。玉骨扇的扇骨,在他掌心缓慢地转动着。
“胡乱跳的……”他低声重复,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玩味,“倒也能跳出几分‘惊雷破阵’的杀伐气。”
惊雷破阵?!
这四个字像一道真正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进我的脑海!瞬间炸得我头皮发麻!怎么可能?!这是……这是我在现代舞团时,为一次国际比赛编创的先锋实验作品的名字!一个糅合了太极、武术元素,以现代舞形式表现古代战场肃杀的舞蹈!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从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陌生男人口中说出来?!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晃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强装的镇定瞬间碎裂,泄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惊骇!
就是这一瞬间的失态!
他眼中那点幽光骤然凝聚!如同寒潭骤然冻结,射出凛冽的冰锋!原本只是随意把玩玉骨扇的手猛地握紧扇骨,指节泛白!周身那股渊渟岳峙的沉静气场陡然一变,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揽月阁!空气都似乎变得沉重粘稠!
“看来,”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苏姑娘对此名,颇有感触?”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上心脏。身份暴露?还是……他看出了什么?红绡的死……难道和我有关?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呼吸。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却撞上了冰冷坚硬的紫檀木门框,退无可退!
他向前逼近一步。
墨色锦袍的下摆扫过暗色的绒毯,悄无声息,却带着山岳倾覆般的压迫感。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下来,隔绝了窗外透入的月光,只余下他眼中那两点冰冷锐利的寒星,牢牢钉在我惨白的脸上。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香,扑面而来,带着一种致命的侵略性。
玉骨扇冰冷的扇骨顶端,毫无预兆地抬起,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点向我的咽喉!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冰冷的扇骨,带着玉质特有的寒意,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抵在喉间脆弱的肌肤上。那一点微小的接触面,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压得人无法呼吸,连吞咽的动作都成了奢望,死亡的恐惧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瞬间侵蚀了我的四肢百骸。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沉水香的气息凝滞在肺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闷响。我甚至能看清他眼中凝结的寒冰,那里面没有杀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绝对冷静。他在等,等我崩溃,等我求饶,等我吐出他想要的答案。
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混着残留的胭脂,带来黏腻的触感。恐惧如同藤蔓,疯狂缠绕收紧,但在这极致的窒息边缘,属于苏仰仰骨子里的那股桀骜和属于现代灵魂的求生本能,如同被逼到悬崖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惊雷……破阵……”我艰难地翕动嘴唇,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碾碎的喉咙里挤出来,“是……是什么?”我猛地抬起眼,眼底的惊骇被强行压下,换上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茫然和无辜,死死盯住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大人……您在说什么?小女子……听不懂!那舞……就是胡乱跳的!在乡下……看人打架……看多了……就……就胡乱比划……”语无伦次,带着乡下女子的惊恐和愚钝。
“胡乱比划?”他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抵在喉间的扇骨力道却丝毫未减。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我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肌肉变化间逡巡,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伪装的破绽。
窒息感越来越强,眼前开始阵阵发黑。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瞬间——
“殿下!”一声急促的低呼在门口响起。
抵在喉间的力道骤然一松!
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肺部,我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坐在地毯上,大口喘息,眼前金星乱冒。
门口,一个同样身着深色劲装的护卫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方折叠的素白丝帕。那丝帕一角,赫然绣着一枚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龙纹。
陆淮的目光从我狼狈不堪的身上移开,落在那方丝帕上。他伸出手,指尖捻起丝帕一角,展开。丝帕上,并无字迹,只有几道极其细微的、深浅不一的褐色痕迹,如同干涸的血滴晕染开的花纹。
他静静地看着那几道痕迹,指腹无意识地在那暗金龙纹上摩挲了一下。整个揽月阁的空气仿佛都随着他目光的沉凝而冻结了。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肃杀之气。
片刻,他合拢丝帕,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知道了。”他转向门口跪着的护卫,“带她下去。安置在‘听雪轩’,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也不得为难。”
护卫沉声应道:“是!”
陆淮的目光再次落回瘫坐在地的我。那眼神依旧冰冷,但之前那种洞穿灵魂般的审视锐利,似乎被那方丝帕带来的消息暂时转移了。他不再看我,仿佛刚才那生死一线的对峙从未发生,只留下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重新转向了窗外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