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医生,三号诊室。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排到下午四点的候诊名单,指关节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木质桌沿被来去的病人靠出了包浆,油亮亮地映出顶上惨白的灯光。
空气里是84消毒水和某种女性身体混合的、若有若无的气味。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
熟悉到近乎麻木。护士长周姐探头进来,语速快得像扫射:“唐医生,下一位,林悦,
25岁,主诉月经不规律伴腹痛。”“让她进来。”我清了清嗓子,点开新的病历模板。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女人侧身闪进来,低着头,像怕惊扰了空气。
她穿一条洗得发灰的蓝色连衣裙,手指绞着帆布包的带子。坐下时,
也只占了椅子的三分之一。“林悦?”我尽量让声音温和些,“哪里不舒服?
”她抬眼飞快地扫了我一下,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慌乱和羞赧。很清秀的一张脸,
但没什么血色,嘴唇干得起皮。“就是……月经,好久没来。”声音细若蚊蚋。
“好久是多久?”“两、两个多月了。”“上次月经什么时候?规律吗?有没有性生活?
”我按部就班地问着常规问题。她脸一下子涨红了,头垂得更低。“有……有一次。
”“采取避孕措施了吗?”她摇头,耳根都红了。我让她去里间做妇科检查。
当她躺上检查床,双腿架在脚蹬上时,身体抖得像风里的叶子。冰冷的窥器碰到她时,
她猛地一颤,倒抽一口冷气。“放松,”我戴着无菌手套的手停在半空,“尽量放松,
越紧张越不舒服。”她死死咬住嘴唇,闭上眼睛,眼皮还在不停地跳。检查结果很明显,
处女膜陈旧性裂伤,没有活动性出血。但更显眼的,是她大腿内侧几块淤青,紫黑色的,
在白皙的皮肤上很扎眼。我做完检查,退出来,让她穿好衣服。回到诊室,
我敲下检查结果:外阴发育正常,处女膜可见陈旧性裂伤……她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头几乎埋到胸口。“检查好了,没什么急性损伤。”我斟酌着词句,“但根据你的情况,
需要先排除怀孕,做个尿HCG和B超,好吗?”她猛地抬头,
眼里是真实的惊恐:“不会的!就那一次……之后我来过月经的!
”“有时候着床出血会被误认为是月经。”我解释,“排除一下,对大家都负责。
”她不再争辩,接过我开的检查单,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一小时后,结果回来了。
尿HCG阴性。B超提示子宫内膜增厚,双侧附件区未见明显异常。不是怀孕。
我心里松了口气,但她的腹痛和闭经仍有原因。我开了抽血查性激素六项,约她一周后复诊。
她拿着化验单,如蒙大赦般逃离了诊室。我看着那个仓皇的背影,心里却沉甸甸的。
那些淤青,她眼里的恐惧,绝不仅仅是对于一次妇科检查。一周后,林悦没来。
挂号系统显示她爽约了。我没太意外。在这个诊室里,我见过太多一闪而过的面孔。
有些故事,刚开了个头,就没了下文。日子照旧。问诊,检查,开药,手术。
我在卵巢、子宫、宫颈构成的迷宫里穿梭,试图解决那些具体或模糊的病痛,
但常常感到无力。身体的疾病有时清晰可辨,
但附着其上的那些东西——羞耻、恐惧、压力、不幸——却像迷雾,难以驱散。又过了两周,
一个春雨绵绵的下午,林悦又出现了。她挂的还是我的号。这次,她不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皮夹克、头发抹得锃亮的男人搂着她的腰,几乎是把她半推半搡地弄进了诊室。
男人脸上堆着笑,但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控制感。“医生,我带小悦来复诊。
”男人自顾自地坐下,把林悦拉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上次她说没看好,
这次我们查清楚点,到底是什么毛病,老是肚子疼。”林悦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低着头,
不看我也不看他。“你是?”我问男人。“我是她男朋友,张扬。”他抢着答,
然后亲昵地搂紧林悦,“是吧,宝贝?”林悦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我翻出之前的病历:“上次检查排除了怀孕,建议抽血查激素,你们没来。”“嗨,忙,
给忘了。”张扬挥挥手,凑近我,压低声音却又能让林悦听见,“医生,不瞒你说,
我们准备结婚了。她就老是喊肚子疼,月经也不准,这……不影响以后生孩子吧?
你给好好看看,该查什么查什么,钱不是问题。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把林悦当成待检修的生育机器的随意。林悦的肩膀缩了一下。
我问林悦:“最近腹痛有变化吗?和以前比怎么样?”林悦张了张嘴,没出声。
张扬抢着说:“还是老样子,时不时就疼,娇气得很。”我没理他,看着林悦:“林**,
我需要听你自己描述症状。”林悦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无助。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发出一点声音:“就……还是疼。”“什么时候疼?怎么个疼法?
”“晚上……有时候……”她的话被张扬打断。“医生,你就直接说,要不要再做个B超?
或者做个宫腔镜?看看里面是不是长了什么东西?”张扬不耐烦地敲着桌子。
我压下心里的反感,对林悦说:“根据上次的检查,器质性问题可能性不大。
月经不调常常和情绪、压力、作息有关。你们如果准备要孩子,可以先调整生活方式,
放松心情……”“压力?她能有什么压力?”张扬嗤笑一声,“我看就是闲的。医生,
你就给开点药,调一调呗?”我坚持开了些调理月经的中成药,再次建议他们放松,
并让林悦记录基础体温。张扬显然对我的“不作为”不满,嘟囔着“什么专家,
一点用没有”,拉着林悦走了。林悦被拽出去的那一刻,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我心里堵得厉害。那种无力感再次袭来。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她身上的淤青来自何处,但在诊室里,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是个妇科医生,不是警察,也不是救世主。之后一段时间,
林悦的影子偶尔会在我查房或做手术的间隙冒出来,带着那双惊恐的眼睛。
但我很快被其他病人淹没。直到一个深夜,我值夜班。急诊电话打到值班室,
说有个年轻女性下腹痛,怀疑黄体破裂。我赶到急诊室,看到担架床上的林悦时,心里一沉。
她蜷缩着,脸色惨白,冷汗把头发都打湿了,粘在额头上。比身体痛苦更浓烈的,
是她眼里的绝望。陪同她来的,不是张扬,是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
但眼神锐利的年轻女人。女人自称是林悦的表姐,叫苏晴。急诊检查和B超证实了,
是黄体破裂,腹腔内有出血,需要紧急手术。签字的时候,苏晴干脆利落,
一边签一边低声骂:“王八蛋,畜生不如的东西……”林悦被推进手术室前,
麻醉医生正在做准备。她忽然抓住我的白大褂袖子,手指冰凉,
用尽力气低声说:“医生……别……别告诉他……”她没说是谁,但我懂了。我点了点头。
手术很顺利。清除积血,切除破裂的黄体,止血。她的卵巢保住了。术后第二天,
我去病房看她。张扬没在,只有苏晴在床边削苹果。林悦看到我,虚弱地笑了笑。
苏晴把我叫到走廊,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某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唐医生,
小悦的事,谢谢你。”她点燃一支细长的香烟,深吸一口,“那个张扬,是个变态。控制她,
打她,这次小悦受伤,就是因为他……”我沉默地听着。故事不复杂,
老套得令人心寒:初入社会的女孩,遇上看似成功的男人,陷入以为的爱情,
然后是无休止的控制、贬低和暴力。那次急诊,是因为张扬怀疑林悦用眼神“勾引”服务员,
争执中猛踹了她的肚子。“她不敢分手,被他吓破了胆。这次住院,是个机会。
”苏晴弹了弹烟灰,“我会帮她离开那个**。唐医生,
如果……如果以后需要一些伤情证明,能不能请你……”我明白她的意思。“在医院范围内,
符合规定的情况下,我可以提供帮助。”苏晴长长舒了口气:“谢谢。真的。
”林悦出院那天,苏晴来办手续。她悄悄告诉我,已经帮林悦找了新的住处,换了手机号。
张扬来医院闹过,被保安拦住了。大概两个月后,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正在出门诊。
叫号系统喊到下一个名字时,诊室门被推开。是林悦。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瘦,
但脸上有了血色,穿一件鹅黄色的毛衣,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她独自一人。“唐医生。
”她笑着叫我,声音清脆了许多。“林悦?复查吗?哪里不舒服?”我有点意外。
“没有不舒服。”她在椅子上坐下,腰背挺直,“我就是来告诉您一声,我挺好的。
月经也正常了。”她告诉我,她在苏晴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开始上夜校学习设计。
她离开了那个男人,正在看心理医生。“还有就是……”她顿了顿,脸上泛起红晕,
这次不是羞耻,是健康的羞涩,“我交了个新男朋友,对我很好。
”我看着她眼里重新亮起的光,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仿佛被移开了一些。“那很好,
恭喜你。”我由衷地说。“唐医生,谢谢你。”她认真地看着我,“那时候在诊室,
你没有当着他的面逼问我,你让我自己说……还有,
在医院里……”我打断她:“这是我应该做的。看到你现在这样,我很高兴。”她又笑了,
站起身,朝我鞠了一躬,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诊室。门轻轻合上。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
在桌面的灰尘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光轨。我低头,继续看下一个病人的病历。诊室里,
消毒水的味道依旧,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第一个女人的故事,
像窗外偶然飘过的一片云,来了,又走了,留下被雨水洗过、略显清明的天空。而我的诊室,
依旧门庭若市,等待着下一个被身体秘密困扰的女人。鼠标点击下一个号码。
电子提示音冷冰冰地响起:“请第12号患者,沈美琳,到三号诊室。”门再次被推开时,
带进一阵略显急促的高跟鞋声。一个女人走了进来,约莫三十五六岁,
穿着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装,妆容精致,一丝不苟。她手里拎着价格不菲的手提包,
但眉宇间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虑,这种焦虑甚至盖过了她通身的干练气质。“沈美琳?
”我对照了一下挂号单上的名字。“是我,唐医生。”她在对面坐下,双腿并拢,姿态优雅,
但放在膝盖上、紧紧交握的双手泄露了她的紧张。
“我……预约了今天的孕前检查和一些咨询。”“好的。”我点开她的基本信息,沈美琳,
38岁。这个年龄段的女性来做孕前咨询,通常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和紧迫感。
“有计划要宝宝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做一个重要的商业报告:“对。
我和我先生结婚……有些晚了。现在事业基本稳定,是时候把这件事提上日程了。
我知道我的年龄是最大的问题,所以想做个全面的检查,评估一下身体状况,
看看需要做哪些准备,或者……是否需要辅助生殖技术的介入。”她语速很快,逻辑清晰,
显然来之前做足了功课。我按照流程,询问了她的月经史、既往病史、家族遗传病史等。
她的回答条理分明,甚至主动提供了近半年的基础体温记录表,图表绘制得清晰工整。
“很详细,”我点点头,“我们先安排一些基础的检查,包括妇科B超看看卵巢和子宫情况,
抽血查一下激素水平、甲状腺功能,
还有你先生最好也一起来做个**检查……”“他最近特别忙,在谈一个很重要的项目。
”沈美琳几乎是立刻打断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随即又放缓语速,
露出一个略显勉强的微笑,“我先检查我的部分吧,如果需要他再来,我跟他说。
”我看了她一眼,没再坚持。在诊室里,我见过太多类似的状况,
一方(通常是女方)急切地推动生育计划,另一方则因各种原因回避或拖延。
这往往比生理上的问题更让人棘手。开了检查单,沈美琳道谢后,踩着高跟鞋匆匆离去,
背影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孤军奋战的意味。一周后,她拿着所有的检查结果回来了。
B超显示子宫形态正常,但卵巢储备功能指标(AMH)确实如她所料,
处于同龄人的偏低水平。基础激素水平也在正常范围,但结合她的年龄,
自然受孕的几率会随月份递减。我看着报告,尽量用客观平和的语气向她解释:“沈女士,
从检查结果看,你的生育条件确实面临年龄带来的挑战。卵巢储备下降,
意味着卵子的数量和质量可能不如年轻女性。但这不代表没有机会。
我们可以先尝试监测排卵,在排卵期同房,增加受孕几率。如果3-6个月后没有结果,
再考虑试管婴儿。”她听得非常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检查报告上划过,
当听到“卵巢储备下降”时,她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定。“唐医生,
我不想浪费时间。”她身体前倾,语气坚决,“我知道时间对我意味着什么。
能不能直接考虑试管婴儿?成功率最高的方案是什么?费用不是问题。
”她的直接和急切让我有些意外。大多数女性在面对可能的生育困难时,
总会抱有一丝自然受孕的希望,而她似乎只想选择最快捷、把握最大的路径。
“试管婴儿有其适应症,也需要一个周期。而且,它对女性的身体有一定的负担。
”我试图解释,“我们可以先从更简单的方式开始……”“唐医生,”她再次打断我,
这次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恳求,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我等不起了。工作上,
家里老人……压力都很大。我希望能用最快的方式,得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哪怕是尝试,
我也希望是成功率最高的尝试。”她眼中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那不仅仅是对生育的渴望,
更像是对某种倒计时的恐惧,对失控人生的奋力挽回。我忽然明白了,对她而言,
“效率”和“确定性”可能比过程的艰辛更重要。我沉默了片刻,
重新调出她的病历:“这样吧,我们还需要你先生的**检查结果,
这是决定后续方案的关键之一。同时,我给你开一些辅酶Q10、维生素D等补充剂,
先改善卵子质量。你也尽量调整作息,减轻压力。等你先生的检查结果出来,
我们再一起制定具体的方案,好吗?”这似乎是一个她可以接受的折中方案。她点了点头,
接过我新开的单据:“好,我会尽快让他来检查。谢谢您,唐医生。”她离开时,
背影依旧挺直,但脚步似乎比上次沉重了一些。之后的一段时间,沈美琳定期会来复诊,
拿药,询问各种细节。她先生的**检查终于做了,结果还算正常,这让她松了口气。
我们最终决定进入试管婴儿周期。促排卵、取卵、移植……每一个步骤,
她都执行得一丝不苟,像完成一个精密的任务。她很少抱怨身体的不适,
只是偶尔在询问结果时,眼神里会流露出孩子般的忐忑。第一次移植,失败了。她来复诊时,
脸色苍白,眼圈泛红,但依旧强撑着冷静,分析着可能的原因,询问下一次移植的时间。
那种强装的坚强,让人看了心里发涩。第二次移植前,她显得格外紧张。
躺在手术台上等待移植时,她的手冰凉,微微颤抖。我尽量用平缓的语气操作,
希望减少她的不适。移植后第十四天,她来抽血查HCG。那天下午,我正在写病历,
内线电话响了,是护士站,说沈美琳女士的HCG结果出来了,数值很高,确认怀孕。
我让她来诊室一趟。当她推门进来时,我几乎能从她脸上看到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
之前的焦虑和紧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喜悦和如释重负。
“唐医生,谢谢您!真的太感谢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
反复看着那张印着HCG数值的报告单,像看着无价之宝。我也由衷地为她高兴:“恭喜你,
沈女士。这是第一步,后面还需要密切监测,定期产检。”“我知道,我知道,
我一定会小心的!”她用力点头,脸上洋溢着准妈妈特有的光辉。然而,
好运似乎没有一直眷顾她。怀孕第八周,她因为少量**出血,紧急来院检查。B超室里,
气氛凝重。屏幕上,妊娠囊形态不规则,未见明显胎心搏动。“沈女士,
”我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目前看,胚胎发育可能停止了……需要再观察几天确认,
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尽快清宫。”她躺在检查床上,眼睛死死盯着漆黑的B超屏幕,
仿佛想从那一团灰白的影像中看出奇迹。眼泪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头发。
她没有哭出声,但那种寂静的绝望,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最终,确诊了稽留流产。
她选择了无痛清宫手术。手术很顺利,醒来后,她躺在观察室的病床上,
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我过去看她时,她喃喃地说:“唐医生,是不是我太急了?
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不是你的错。”我安慰她,
虽然知道这样的话在巨大的失落面前苍白无力,“胚胎停育的原因很复杂,
很多时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你还年轻,调理好身体,还有机会。”她没有再说话,
只是默默地流泪。流产后,沈美琳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次见到她,是三个月后。
她瘦了一些,但精神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好。她来复查身体恢复情况,并平静地提出,
想开始为下一次试管周期做准备。“这次,我想试试中医调理,结合运动。
”她语气平和了许多,少了几分之前的焦灼,多了一份经历风雨后的坚韧,“唐医生,
您觉得呢?”“很好的想法。身心放松很重要。”我支持她的决定。她开始了新一轮的准备,
这次节奏慢了下来。她不再频繁地追问我成功率,而是更关注身体的实际感受。
就在我们准备再次进入周期前,她意外地没有按时来月经。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她测了一下早孕试纸——两条杠。她几乎是颤抖着来医院抽血确认的。HCG翻倍良好。
接下来的B超,看到了胎心,有力地在跳动。这一次,
她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幸运。整个孕期,她像守护易碎的珍宝一样,
谨慎而充满希望。诊室里,渐渐能看到她真正舒展开的笑容。沈美琳的故事,
像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过山车,最终驶向了温暖的终点。她让我看到,在生育这条路上,
科技能提供帮助,但最终,是生命本身的顽强和女性那股不屈的韧性,创造了奇迹。
送走终于如愿的沈美琳,我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心里感慨万千。每个来到这里的女人,
都带着一个世界,她们的悲喜,她们的抗争,在这方小小的诊室里无声地上演。这时,
周姐又探头进来,眉头微蹙:“唐医生,下一位,王翠芳,52岁,主诉……绝经后出血。
”我收回思绪,点开新的病历页面。绝经后出血,这是一个需要高度警惕的信号。“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瘦小、穿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中年妇女,
怯生生地挪了进来。门被推开,
一个面色黝黑、身材瘦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的中年妇女,怯生生地挪了进来。
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52岁要苍老些,脸上刻着常年劳作的风霜痕迹,手指关节粗大,
指甲缝里还带着点洗不净的泥灰。她叫王翠芳。“王翠芳?”我确认道。“哎,是俺。
”她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口音,不敢正眼看我,双手紧张地揪着衣角。“请坐。
哪里不舒服?”我放慢语速,尽量让语气平和。
她局促地在那张对她来说过于宽大光滑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头埋得更低了,
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就是……下面,有点见红。”“绝经多久了?
”“有……有三四年了吧。”她回忆着,眼神有些茫然,“本来都干净了,这几个月,
断断续续的,又有点不干净,颜色暗暗的……”绝经后出血。我心里一凛,
这是妇科需要高度警惕的症状之一,往往提示着子宫内膜的可能病变,甚至恶性肿瘤。
“量多吗?什么颜色?有没有腹痛或者其他不舒服?”我详细询问。“不多,就一点点,
褐色的……肚子不咋疼。”她回答得小心翼翼,仿佛犯了什么错。
我向她解释了绝经后出血需要重视,并建议进行妇科检查,包括窥器检查看宫颈,
以及最重要的——取子宫内膜组织进行病理检查(子宫内膜活检),这是明确诊断的关键。
一听到“检查”,王翠芳的脸上立刻露出极大的恐惧和抗拒。“医生,还要检查啊?
俺……俺都这把年纪了……能不能不查?开点药吃行不?”我理解她的羞怯和害怕,
很多年长女性,尤其是来自农村或观念保守的,对于妇科检查有着根深蒂固的羞耻和恐惧。
我耐心解释:“王阿姨,这个出血原因不清楚,胡乱吃药可能会耽误病情。
检查是为了看清楚里面到底怎么了,才好对症治疗。您别担心,检查很快,我会尽量轻一点。
”她嘴唇哆嗦着,眼神挣扎,最终还是对疾病的担忧占了上风,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让护士周姐进来协助。周姐经验丰富,语气温和但坚定地引导王翠芳进入检查室。
“王阿姨,别怕,躺上来,**往床边挪一点,对,脚放在这两个架子上。
”王翠芳的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躺上检查床的每一步都充满了迟疑和耻辱感。
当她最终按照要求,屈膝分开双腿,将最私密的部位暴露在无影灯下时,她猛地侧过头,
紧紧闭上了眼睛,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了身下的垫单,指节泛白。
她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我迅速戴好无菌手套,
准备好窥器(鸭嘴钳)和采样用的细小刮匙。冰冷的窥器接触到外阴皮肤时,
她浑身剧烈地一颤,喉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放松,王阿姨,越紧张越不舒服。
”我低声安抚,动作尽可能地轻柔、迅速。将润滑过的窥器小心置入,缓缓打开,暴露宫颈。
宫颈口有些萎缩,但可见少量暗红色的血性分泌物。“现在要取一点点里面的组织送去化验,
会有点酸胀的感觉,一下就好。”我提前告知,然后使用那根细长的子宫内膜采样器,
通过宫颈口轻轻探入宫腔。这个过程确实会引起不适甚至短暂的绞痛。王翠芳闷哼了一声,
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她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动弹。取样很快完成。我退出器械,
用棉球擦拭干净。“好了,检查结束了。”王翠芳仿佛虚脱了一般,瘫在检查床上,
半晌才慢慢蜷缩起身体,背对着我们,默默整理衣服。周姐帮她拉上帘子。
等她穿好衣服出来,脸还是红一阵白一阵,不敢看我。我开好B超单和病理检查申请单,
告诉她一周后取病理结果。一周后,王翠芳独自来的,
病理结果提示:子宫内膜复杂性增生伴非典型性增生。这是一种癌前病变,如果不干预,
有相当比例会发展为子宫内膜癌。我看着报告,心情沉重。
该如何向这个看起来脆弱又惶恐的农村妇女解释这个听起来很吓人的医学术语,
以及后续很可能需要的手术?我尽量用最通俗的语言:“王阿姨,检查结果出来了,
您子宫里面那块内膜,长厚了,而且长的方式不太好,算是一种‘坏苗头’,如果不处理,
时间长了可能会变成更不好的病。所以,我们一般建议做个小手术,把它切掉,就好了。
”王翠芳听得似懂非懂,但“手术”和“不好的病”这几个字眼让她脸色煞白。“手术?
要开刀?得多少钱?俺……俺没那么多钱……”恐惧之后,是更现实的经济窘迫。
我告诉她,可以通过宫腔镜进行微创手术,不用开腹,创伤小,恢复快,
但费用确实比普通刮宫要高。我建议她跟家人商量一下。她拿着报告单,失魂落魄地走了。
过了两天,一个皮肤同样黝黑、满脸皱纹、穿着旧工装的男人跟着王翠芳一起来了诊室,
是她丈夫。男人一脸愁苦和不耐烦。“医生,非得做这个手术吗?吃药不行?她这身子,
经不起折腾了。”男人瓮声瓮气地说,更关心的是费用和妻子的“娇气”。
我再次耐心解释病情的严重性和手术的必要性,并说明了医保可以报销一部分。
男人皱着眉头算了半天账,最后叹了口气,对一直低着头的王翠芳说:“做就做吧,
反正家里就那点钱。”手术安排在一周后。宫腔镜手术很顺利,切除了病变的内膜。
术后病理证实是非典型性增生,但切缘干净,意味着病变组织被完整移除。王翠芳出院那天,
我叮嘱她需要定期复查,并且因为这种病变有复发风险,
可能后续需要考虑放置含药物的宫内节育器(曼月乐环)或者甚至切除子宫,
但这需要根据后续情况再定。她和她丈夫似懂非懂地听着,千恩万谢地走了。对他们来说,
眼前的难关似乎暂时过去了。几个月后,王翠芳来复查。她气色比之前好了一些,
但眉宇间的愁苦依旧。B超显示内膜很薄,没有异常。我再次和她提起了长期管理方案,
比如放环。她犹豫了很久,才小声说:“唐医生,放环……是不是很贵?而且,俺男人说,
反正也绝经了,不会再出血就行了,
不用再花那个冤枉钱了……”我看着她因为常年劳作而佝偻的背,
和那双布满老茧、不知抚摸过多少生活艰辛的手,心里一阵酸涩。
对于她和她所处的世界来说,健康有时是一种奢侈,预防远不如应付眼前的生活重要。
我无法强求,只能再次强调定期复查的重要性。王翠芳的故事,
没有沈美琳那样跌宕起伏最终圆满的结局,也没有林悦那样挣脱束缚获得新生的曙光。
它更平淡,更沉重,带着底层生活粗糙的质感和无力改变的无奈。她的病痛,
连同那深植于骨髓的羞耻感和对经济的忧虑,仿佛只是她艰辛人生中又一重不起眼的尘埃。
送走王翠芳,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这个世界,有人为创造一个生命倾尽所有,
有人为摆脱一段噩梦奋力挣扎,也有人,
仅仅是应付身体突如其来的“故障”和随之而来的经济压力,就已耗尽了全力。诊室的门,
又一次被敲响。周姐的声音传来:“唐医生,下一位,李萌,22岁,大学生,
主诉外阴瘙痒不适一周。”“请进。”我转过身,迎接下一个带着秘密和困扰而来的女人。
一个穿着宽松卫衣、戴着棒球帽、脸上还带着几分学生气的年轻女孩,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宽松卫衣、戴着棒球帽的年轻女孩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
她几乎是蹭到椅子边,迅速坐下,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帽檐压得很低,
只露出一个紧张抿着的嘴唇和一小截下巴。浑身散发着一种“别看我,我想消失”的气息。
“李萌?”我对照了一下挂号信息,22岁,大学生。“嗯。
”声音从帽檐底下闷闷地传出来。“哪里不舒服?”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闲聊,
而不是审问。这个年纪的女孩,对妇科诊室往往有着最深的羞耻和恐惧。她沉默了几秒,
仿佛在下很大的决心。然后,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似乎握紧了什么东西,
但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就是……有点痒。”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点难以启齿的尴尬。
“外阴瘙痒?”她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帽子随之轻轻晃动。“多久了?白带有没有变化?
比如颜色、量、或者气味?”我按常规询问。“一个星期吧……好像,有点多,
颜色……不太一样了。”她含混地说着,身体不自觉地缩了缩。
我让她去里面的检查床准备检查。她猛地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大眼睛,
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啊?要……要检查?”“不检查怎么看清楚到底是什么问题呢?
”我耐心解释,“别担心,很快的。”她求助似地看向一旁的护士周姐,
周姐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同学,别怕,每个来这里的女生都要检查的,
唐医生很专业的。”李萌像是被逼到墙角的小兽,极其不情愿地、一步一顿地挪进了检查室。
帘子拉上后,能听到里面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因为紧张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我戴好手套,准备好窥器和取样用的棉拭子。周姐拉开帘子一角,李萌已经躺好了,
用治疗巾把自己从胸口到下腹盖得严严实实,但那双架在脚蹬上的腿,僵硬得像两根棍子,
微微打着颤。她死死闭着眼,脸颊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李萌,放松,腿自然分开一点。
”我低声指导。她僵硬地挪动了一下膝盖,幅度小得可怜。周姐上前,
温和但坚定地帮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我掀开治疗巾下摆,暴露外阴。
肉眼可见外阴黏膜有些潮红,轻微水肿。当我用蘸了生理盐水的棉签轻轻触碰准备取样时,
她猛地一颤,倒吸一口冷气,双腿下意识地想并拢。“放松,只是用棉签取一点分泌物化验,
不疼的。”我停住动作。她急促地呼吸着,胸口起伏,好一会儿才勉强让肌肉松弛下来。
我迅速而轻柔地用棉签在**壁和宫颈口取样,她能感觉到异物的侵入,身体又是一阵紧绷,
但这次忍住了没动。取样完成,我告诉她可以穿衣服了。她几乎是立刻蜷缩起来,
背对着我们,飞快地拉上裤子,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等她穿好衣服出来,
头垂得比进来时更低,耳朵尖都还是红的。分泌物常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
提示线索细胞阳性,胺试验阳性,是典型的细菌性**病表现。我看着化验单,
心里松了口气。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常见感染,用药规范治疗就好。我开了甲硝唑栓剂,
详细交代了用法和注意事项,以及治疗期间避免同房、伴侣是否需要同时治疗等。
她一直低着头,默默听着,直到我说“可以了”,她才如蒙大赦般抓起处方单,
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医生”,然后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冲出了诊室。我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
无奈地笑了笑。年轻真好,连尴尬和羞怯都显得如此生动。细菌性**病,
多半和近期作息不规律、免疫力下降或者性生活卫生有关。对她这个年纪来说,
大概是熬夜写论文或者甜蜜约会后的小麻烦吧。希望这短暂的尴尬,
能让她以后更懂得爱护自己。李萌的故事像一阵轻风,吹散了王翠芳带来的沉重感。
但诊室里的空气,还没来得及彻底轻松起来,就被下一位患者带来的低气压所笼罩。
周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唐医生,下一位,赵女士,赵雪梅,48岁,
体检发现子宫肌瘤增大,来复查咨询。”“请进。”门被推开,
一位身材高挑、穿着质地精良的羊绒衫和长裤、妆容一丝不苟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疏离感和不容置疑的气场。
她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助理或家人的年轻女孩,提着包,安静地站在门口。
赵雪梅在我对面坐下,姿态优雅,但脊背挺直,透着强势。“唐医生,你好。
我的体检报告显示子宫肌瘤比去年大了不少,我想听听你的专业意见。”她开门见山,
语气平静,却带着压力。我调出去年的B超记录和今年的体检报告进行对比。
肌瘤确实从**分多长到了接近6公分,位于子宫肌壁间。“赵女士,从B超上看,
肌瘤体积是有明显增大。目前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不适?
比如月经量增多、腰酸腹胀、或者压迫感?”“月经量确实比以前多,偶尔会觉得下腹坠胀,
特别是久坐之后。”她回答得很简洁,“我想知道,最好的处理方案是什么?是否需要手术?
如果手术,哪种方式对我影响最小?我工作很忙,不希望有太长的恢复期。
”她的问题直接切中核心,显然在来之前已经了解过相关信息。
我详细解释了子宫肌瘤的各种处理方式,
包括期待观察、药物治疗、聚焦超声消融、微创的腔镜肌瘤剔除以及传统的开腹手术,
分析了各种方案的适应症、优缺点和可能的影响。她听得非常专注,
不时提出一些切中要害的问题,
龄基本不考虑了)的潜在影响、复发几率、以及最关键的——术后恢复时间和对工作的影响。
“根据你肌瘤的大小和位置,腹腔镜肌瘤剔除术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选择。创伤小,恢复快,
腹部疤痕也小。”我建议道。“腹腔镜……”她沉吟片刻,“技术成熟吗?
你做过多少例这类手术?”我报了一个数字,并简要介绍了科室在这方面的经验。“好。
”她似乎做了决定,“如果确定手术,我希望由你主刀。时间上,我希望尽快安排,
最好能避开我下月初的一个重要会议。”她的果断和掌控力让我印象深刻。敲定大致意向后,
她起身告辞,姿态依旧从容,但离开时,我注意到她不经意间用手轻轻按了下小腹,
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瞬间流露出的一丝疲惫,让她身上的强势气息淡化了不少。
赵雪梅的术前检查很快完成,没有手术禁忌,手术安排在一周后。手术那天,
她独自来的医院,拒绝了家人的陪护,只让助理在手术室外等候。麻醉前,她看着我的眼睛,
冷静地说:“唐医生,拜托了。”手术很顺利。腹腔镜下,
我们完整地剔除了那个乒乓球大小的肌瘤。术后她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就能下床活动,
对疼痛的忍耐力也超乎常人。查房时,她问得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正常工作。
出院那天,她穿着便装,气色还不错。我交代完出院注意事项,她接过出院小结,
淡淡地说:“谢谢,唐医生,你技术很好。”语气依旧是那种居高临下的肯定,
但能听出一丝真诚。我送她到病房门口,看着她挺直脊背、步伐稳健地走向电梯间,
那个干练的女强人形象又回来了。但我知道,在无影灯下,当她麻醉后失去意识,
躺在手术台上时,她也只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病人。赵雪梅的故事,是关于掌控与脆弱的。
无论生活中多么强势,在疾病和身体面前,人都需要放下盔甲,交付信任。而我的角色,
就是在那段特殊的交付时刻,提供专业和安全的保障。送走赵雪梅,
下午的门诊时间也接近尾声。我看着电脑屏幕上所剩无几的候诊名单,轻轻舒了口气。这时,
内线电话又响了,是住院部。值班医生有点焦急地说,
昨天刚做完宫颈LEEP刀手术的一个病人,叫刘雯,情绪非常不稳定,
在病房里哭得很厉害,希望我能过去看一下。刘雯。我想起那个三十出头,
面容姣好却总是带着淡淡忧郁的女人。她是因为体检发现高危型HPV感染,
继而**镜活检确诊为宫颈高度鳞状上皮内病变(CIN3),才做了LEEP刀锥切手术。
手术很顺利,术后病理也提示切缘干净。按理说,她应该庆幸发现得早,处理得及时,
为何会情绪崩溃?我交代了一下门诊的收尾工作,快步走向住院病房。
我快步走向住院部病房。还没到刘雯的病房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