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荧光灯管发出低低的嗡鸣,像一只濒死的飞虫。现在是凌晨两点零三分,
办公室里只有我和曹经理两个人。空调的冷风吹着我的后颈,一片凉。
曹经理的手指敲在桌面上,一份订书钉还没拆的策划案被他推了过来。纸张的边缘有些卷曲,
像是被人用力攥过。“不行,”曹经理说,“全部重来。客户要的是高级感,不是这种东西。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新的一稿。”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曹经理的眼镜片反射着电脑屏幕的光,嘴角的油光在灯下很清楚。他习惯性地舔了舔嘴唇,
那样子让我想起刚偷吃完东西的什么动物。我把手伸进卫衣的口袋里,
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玉简。玉简的质地很怪,非金非石,拿在手里冰凉冰凉的,
像一块刚从深水里捞出来的鹅卵石。表面光滑,中间有一道像是天然裂纹的微光在缓缓流动,
像活物一样。我把玉简放到嘴边,对着那道流动的微光,轻轻吹了一口气。很轻的一口气,
就像吹掉一根落在书页上的头发。那道微光闪烁了一下,颜色从淡金色变成了灰色,
然后彻底熄灭了。做完这个动作,我开始收拾桌上的水杯和充电线,
把它们慢条斯理地塞进我的双肩包里。拉链拉上的声音,格当一声,
在这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特别响。曹经理的眉毛拧了起来。他站了起来,
肥胖的身体让他身下的滑轮椅往后退了一小段。他好像想说什么,嘴巴张开了。
他指着我的鼻子。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脸因为某种情绪而涨得有点红。但是,
没有声音。一个字都没有。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很努力,
但只能发出一点黏液摩擦的、微不可闻的“吧嗒”声。他的眼睛里全是惊愕和不可置信。
我把双肩包甩到背上,看着他。“我下班了,”我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楚。然后我转身,
走出了办公室的玻璃门。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两颗钉子,
钉在我的后背上。他应该还保持着那个指着我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个行为艺术的雕塑。
第2章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个梦。一个因为加班太久,
大脑缺氧而产生的荒唐的梦。我摸了摸卫衣口袋。那个黑色的玉简还在,冰凉,坚硬。
它不是梦。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手心。它还是那个样子,通体漆黑,
只有中间那道灰色的、熄灭了的裂纹,证明昨晚发生过什么。我试着对着它又吹了一口气,
但什么反应都没有。那道裂纹还是灰扑扑的,死气沉沉。手机响了,
是公司的同事小李打来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慌张。“燃哥,燃哥你没事吧?
你昨天怎么回事啊,曹经理今天早上发了好大的火!”“他怎么说?”我心里咯噔一下。
“怪就怪在这儿,”小李压低了声音,“他骂了一早上,说方案烂,说我们没脑子,
可他一个字都没提你。就好像……就好像你昨天根本没来上班一样。”我挂了电话,
坐在床边,看着手里的玉简。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是一个星期前,我加完班回家,
路过一个正在拆迁的老城区,从一堆建筑垃圾里捡到的。当时只是觉得它样子奇特,
又黑又滑溜,就顺手揣进了兜里。现在看来,我捡到的可能不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晚上八点,
我坐在我的工位上,假装在查资料。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电话声、键盘声混成一片。
曹经理从他办公室里出来,端着茶杯,从我身边走过,一眼都没看我。他的记忆里,
似乎真的把我昨晚的行为给抹掉了。八点整,我口袋里的玉简轻微地振动了一下。
我把它拿出来,看到中间那道灰色的裂纹,又重新亮起了淡金色的光,像慢动作的闪电,
在玉简内部缓缓流动。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鬼使神差地,又一次把它放到嘴边,
吹了一口气。金光熄灭,变回灰色。几乎是同时,我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
不是那种头晕眼花的模糊,而是一种更奇怪的感觉。
像是隔着一块正在融化的毛玻璃在看东西。同事们的交谈声、键盘的敲击声,
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种持续的低频嗡鸣。
我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彻底变了。我不再坐在我的工位上。
我坐在一张……同样是工位的座位上。但是这张桌子是灰白色的,质地像某种骨头。
桌面上没有电脑,只有一个悬浮在我面前的、半透明的光屏。我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巨大得看不到边际的空间。无数张和我这一模一样的灰白色桌子,
整整齐齐地排列开,像一片墓碑组成的原野。
每个座位上都坐着一个半透明的、看不清面孔的人影。所有人都低着头,
安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光屏。这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种冰冷的、死寂的秩序。
空气里闻不到任何味道,但吸进肺里,却感觉又干又冷。我的面前,那块光屏上,
一行行的数据正在飞速滚动。我看到了一些我能看懂的字:姓名,性别,生卒年月。
但更多的是我不懂的符号和代码:“执念强度”,“怨气指数”,“因果评级”。
在光屏的右下角,有一个不断跳动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个沙漏的图标。“轮回通道7号入口,
流量正常。灵魂队列等待中。”一行冰冷的文字从屏幕顶端滑过。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这是在哪儿?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我的手也变成了半透明的,
能看到后面灰白色的桌子。口袋里的玉简又振动了一下,这次更强烈。
我下意识地把它掏出来,它在我半透明的手里显得格外漆黑、格外真实。玉简的表面,
浮现出几个发光的古代篆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看懂了它们的意思。
“幽冥司,轮回部,质检七科。见习职员:祁燃。工号:9527。
”第3章我在那个灰白色的工位上待了多久,我不知道。感觉上很漫长,
又好像只有一瞬间。我只是麻木地看着面前光屏上滚动的那些灵魂数据,
看着一个个名字亮起,然后黯淡下去。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让我从骨子里感到寒冷的规则感。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
我又坐在了公司的办公椅上。办公室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几个也是一脸疲惫。
墙上的时钟指着晚上十点。曹经理从我身边走过,去茶水间冲咖啡。他还是没看我。
我好像……真的拥有了一种“准点下班”的能力。只要一吹玉简,
我在人间的存在就会被暂停,意识被抽到那个叫“幽冥司”的地方去“上班”。
而在那边的工作结束之前,我在人间的这个躯壳,对于某些人来说,是隐形的。
这个发现让我又惊又怕。接下来的几天,我过上了一种诡异的双面生活。白天,
我是广告公司里一个不起眼的策划。晚上八点一到,我就找个没人的角落,吹一下玉简,
“打卡下班”。我的意识会立刻被抽到那个灰白色的空间里,成为工号9527的见习职员。
我的工作内容,也渐渐摸索明白了。我负责的是“轮回通道质检”。每一个即将投胎的灵魂,
在进入轮回通道之前,都会经过我这里的审核。
我的任务就是检查他们是否携带了超标的“执念”。执念,
就是灵魂对于前世的留恋、不甘、仇恨。这些东西如果太多,会影响轮回的稳定性。
我的光屏上会显示灵魂的基本信息,以及一个不断波动的“执念指数”的曲线图。
如果指数在安全范围内,我就在一个虚拟按钮上点一下“通过”。如果超标,就点“驳回”,
灵魂会被送去别的地方“净化”。这是一份枯燥、重复、毫无感情的工作。直到那天,
公司为了一个大项目,和另一家死对头公司竞争。对方的方案总监是个业内出了名的狠角色,
叫张伟。听说他为了这个项目,已经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那天下午,公司群里突然炸了。
有人转发了一条新闻链接:某广告公司总监张伟,因连续加班过劳,猝死在了办公桌前。
所有人都很震惊,唏嘘不已。我心里却猛地一动。晚上八点,我准时“打卡”。
意识沉入那个冰冷的空间。我坐在工位上,死死盯着我的光屏。果然,没过多久,
一个新的灵魂信息跳了出来。姓名:张伟。我心脏狂跳。我看到他的“执念指数”高得吓人,
曲线图的顶端是一片刺眼的红色。光屏上自动弹出了一个巨大的“驳回”建议。
我没有立刻点下去。我点开了一个我之前没注意过的子菜单——“执念详情”。瞬间,
无数混乱的画面和信息碎片涌入了我的脑海。那不是我的记忆,是张伟的。
我看到了他桌上那份还没完成的策划案,看到了他写下的每一个核心创意,
看到了他用来支撑整个方案的关键数据和市场洞察。那些东西,就是他最强的执念。
我强忍着头疼,像个小偷一样,疯狂地记忆着那些属于他的想法。在我面前的光屏上,
“通道拥堵率”的警告开始闪烁红光。我拖延的时间太长了。我不敢再耽搁,
赶紧点了“驳回”。张伟的灵魂信息瞬间消失。第二天,我在公司的会议上,
把从张伟记忆里偷来的创意,包装了一下,当成我自己的方案提了出来。
曹经理的眼睛都亮了。他说,这才是他要的高级感。那个项目,我们拿下了。
我也因此被提拔为策划组长。同事们向我祝贺,曹经理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前途无量。
我笑着回应他们,心里却一片冰冷。我没有一点成功的喜悦。我只是觉得,
我好像打开了一扇不该打开的门。第4章升职加薪,请客吃饭。那几天,
我仿佛成了公司的中心人物。曹经理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从前的颐指气使变成了和颜悦色。
我开始觉得,这个黑色的玉简,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机遇。我甚至有点享受这种双面人生。
在人间,我利用地府的“工作便利”获取情报,走上人生巅峰。在地府,
我只是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影子,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是谁。这感觉很安全。
直到那天晚上,我照例“打卡上班”。刚在那个骨白色的工位上坐稳,
一个身影就出现在了我的旁边。这很反常。在这个空间里,
每个职员都像被固定在自己的格子里,从来不会互相走动。那是一个女孩的影子,和我一样,
身体是半透明的,面孔模糊不清。但她的轮廓比周围其他的影子要清晰一些。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我旁边,也不说话。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有事?”我尝试着开口。
在这里,说话不需要声音,想法会直接传递过去。“员工祁燃,工号9527。
”她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响起,冰冷,平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像一段机器合成的语音,“跟我来一趟。”我心里一沉。我站起身,跟着她走。
我们的脚下没有实地,像是踩在一片凝固的浓雾上。我们穿过一排排沉默的工位,
走向这片空间的深处。走了很久,我们来到一个独立的光台前。光台比我们的工位要大得多,
上面悬浮着一个巨大的、复杂的星盘一样的东西,缓缓转动。女孩停下脚步,
伸出半透明的手,在空中点了一下。一张同样是半透明的、像是状纸一样的东西,
飘到了我的面前。上面有字。“绩效警告单。”“事由:于轮回周期庚子-734轮值期间,
处理灵魂编号C-4988(张伟)时,无故拖延3.7秒,
导致7号通道入口出现瞬时拥堵,拥堵率峰值超出标准阈值百分之零点八。行为评定:渎职。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你是谁?”我问。“孟棠。质检七科,正式职员。你的带教。
”她回答,语气还是那么平。“带教?”“每个见习职员都会分配一个带教,
负责引导和监督。”她说着,指了指那张警告单,“这是你的第一份,
也是最后一份口头警告。如果再有下次,就不是这个了。”那张警告单上,
“渎职”两个字是红色的,像血一样。“会有什么后果?”我忍不住问。孟棠沉默了一下。
周围的光线似乎都暗了一些。“在这里,‘不达标’比‘死’可怕。”她的声音里,
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像平静的冰面上裂开了一道细纹。“我们没有辞职选项。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了我的脑子里。我看着她模糊的面孔,突然明白,
我以为的美差,我以为的金手指,本质上……是一份我根本无法拒绝,也无法摆脱的合同。
一份签给了地府的,劳动合同。第5章“什么叫‘不达标’比‘死’可怕?”我追问。
孟棠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伸手指了指远处。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工位尽头,
我之前从未注意到的地方,有一片区域是空的。那里没有桌子,只有一些灰白色的柱子,
像森林一样立着。“看到那些了吗?”孟棠说,“那是‘格式化池’。”“格式化?
”“对于我们这种‘职员’来说,肉身死亡没有任何意义。只要‘劳动契约’还在,
意识就会被绑定在这里,永恒工作。但如果你的KPI连续不达标,或者出现严重渎职行为,
你的意识数据就会被判定为‘冗余’和‘低效’。”她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像在背诵一本操作手册。“冗余和低效的数据,需要被清理。你会先被暂停职务,
然后被投入‘格式化池’。你的所有记忆、情感、人格……所有构成‘你’这个概念的数据,
都会被彻底清除,还原成最原始的灵能单位。这个过程,就是‘格式化’。
”我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瞬间传遍全身。这比死可怕多了。死,
至少你还知道自己死了。而“格式化”,是你作为“你”的存在,被从根本上抹去了。
你不再是你,你变成了一堆无意义的能量。“我……我怎么才能提高KPI?
”我几乎是本能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就像在人间问老板怎么才能不被开除一样。“很简单。
”孟棠说,“提高效率,降低差错率。每一个灵魂,从出现在你的光屏上,到你做出判断,
系统都有一个标准的反应时长。你必须在这个时长内完成操作。同时,不能出错。
把高执念的放过去,或者把正常的驳回,都算差错。”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别想着耍小聪明。你处理的每一个灵魂,系统都会进行二次抽检。
为了窃取那个叫张伟的记忆,你拖延了3.7秒。对你来说可能很短,
但对于整个轮回系统来说,这意味着几千个灵魂的等待序列被打乱。这次只是警告,
因为你是新人。下次,惩罚会直接记录在你的年度绩效里。”我沉默了。原来,
我沾沾自喜的“妙用”,在他们看来,只是一个会扰乱生产线的低级错误。
“我们……我们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工作?”我问出了心底最大的疑问,“我们是神仙?
还是鬼?”“我们是职员。”孟棠纠正道,“仅此而已。上班,下班,完成KPI。
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全部意义。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等你转正之后,
可以去查阅《幽冥司基础条例》第一章第一节。现在,你的权限不够。”她说完,
身影就开始变淡。“别高兴得太早,”她最后留下一句话,“咱们这份工-,上班是KPI,
下班是KPI,活着是KPI,死了还是KPI。好好干吧,新人。”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这巨大的、冰冷的光台前。那张“绩效警告单”还飘在我面前,
上面的红字像一个嘲讽的笑脸。我逃离了人间的996,却一头扎进了一个更宏大、更无情,
甚至连辞职都不允许的KPI地狱。第6章从那天起,我上班的心态彻底变了。
人间的工作,我开始得过且过。方案也好,会议也好,都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曹经理对我渐渐冷淡下来,觉得我拿下一个大项目后就飘了,开始“躺平”。他哪里知道,
我不是躺平,我是真的没精力了。我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另一份工作中。每天晚上八点,
当我的意识沉入那个灰白色的空间,我就像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精神高度紧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