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不大,却很密。
像一张网,兜住了整个听雨楼。
阿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洇湿了身前的地面。
她已经跪了三个时辰。
从清晨到日暮。
面前的白宣纸上,只写了五个字。
潇、潇、微、雨、烟。
最后一个“流”字,她的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
这不是普通的罚跪。
这是问心。
听雨楼的弟子,每年都要有一次问心。
用一整天的时间,写一句感悟。
写得好,修为精进。
写不好,轻则斥责,重则废除武功,逐出楼外。
而她,听雨楼最没用的弟子阿九,已经连续三年,都写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了。
周围传来压抑的窃笑声。
“你看她,又写不出来了。”
“真是废物,怎么进的听arainy楼?”
“听说她是被楼主捡回来的,天生就是个哑巴,脑子也不好使。”
阿九垂着眼,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不是哑巴。
她只是,不能说话。
师父说,她身上有禁制,一旦开口,就会心脉俱焚而死。
所以她只能写字。
可现在,她连字都写不出了。
那个“流”字,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
为什么?
为什么她总觉得,这句诗的背后,藏着血。
无尽的血。
“时辰到。”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带任何情绪。
众人纷纷停笔,敬畏地看向来人。
那人一身白衣,纤尘不染,撑着一把油纸伞,从雨幕中缓缓走来。
他身形颀长,面容俊美如画,只是那双眼睛,像淬了冰的寒潭,看一眼,就让人从心底里发冷。
是沈晏。
听雨楼的大师兄,也是楼主之下第一人。
更是所有弟子的噩梦。
他掌管刑罚,手段狠厉,从不徇私。
沈晏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宣纸,或点头,或蹙眉。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阿jiu面前。
他的伞微微倾斜,遮住了她头顶一半的雨。
冰冷的雨水立刻就不再打在她脸上。
阿九却觉得更冷了。
她能感受到,那道冰冷的视线,正落在她写的五个字上。
“潇潇微雨烟水流。”
沈晏轻轻念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讥诮。
“阿九。”
他叫了她的名字。
“你可知,写不出‘问心’者,是何下场?”
阿九身体一僵,缓缓抬起头。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到他紧抿的薄唇,弧度冷酷。
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
她颤抖着手,拿起笔,在纸的背面写下两个字。
“废我。”
周围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平时看起来懦弱无能的废物,竟然如此有骨气。
沈晏的眸色深了深。
他看着她倔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求饶,只有一片死寂。
像一潭望不到底的深水。
他沉默了片刻。
“废你武功,太过便宜。”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听雨楼不养无用之人。”
“从今日起,你去藏书阁,将所有藏书抄录一遍。”
“何时抄完,何时再出来。”
此话一出,众人看阿九的眼神都带上了同情。
听雨楼的藏书阁,藏书何止万卷?
别说抄一遍,就是看一遍,一辈子都看不完。
这比直接废了她还要狠。
这是要将她活活困死在里面。
阿九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不怕抄书。
她怕的是,藏书阁里,有她无法面对的东西。
“怎么?”
沈晏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
“你不愿意?”
阿jiu用力摇头。
她拿起笔,飞快地写道:“谢师兄。”
沈晏没再看她,转身离去。
“带她过去。”
冰冷的话语飘散在雨中。
立刻有两个弟子上前,一左一右架起阿九。
阿九双腿早已麻木,被她们拖着,踉踉跄跄地走向听雨楼的禁地。
藏书阁。
那是一座高耸入云的黑塔,终年被阴云笼罩。
临近塔门,一股腐朽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守门的两个长老面无表情地打开了沉重的铁门。
“进去吧。”
弟子将她往里一推。
阿九跌了进去。
吱呀——
身后的铁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和声音。
黑暗瞬间将她吞噬。
阿九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她不怕黑。
她只是觉得,这里的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和她写不出那个“流”字时,闻到的一模一样。
她摸索着,点燃了墙边的烛台。
昏黄的烛光亮起,照亮了方寸之地。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书架,高不见顶,像一座巨大的迷宫。
空气中,除了书卷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很淡。
却让她觉得熟悉。
阿九皱了皱眉,提着烛台,朝着香味的源头走去。
书架层层叠叠,她绕了很久,才在最深处的一个角落,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背对着她,同样一袭白衣。
是沈晏。
他怎么会在这里?
阿九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要躲起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
沈晏转过身来。
他的手上,拿着一本泛黄的古籍,封面没有名字。
“过来。”
他看着她,眼神依旧冰冷。
阿九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她不明白,他罚她来这里,自己又为何会出现在此。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
沈晏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隔间,里面只有一张简陋的木床和一张书桌。
“一日三餐,会有人送到门口。”
“除了抄书,不准做任何事。”
阿jiu点点头。
她拿起桌上的纸笔,写道:“师兄为何在此?”
沈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将手中的无名古籍递给她。
“先抄这本。”
阿九接过书,入手很沉。
她翻开第一页。
上面只有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女人,在雨中舞剑。
剑影朦胧,看不真切,但那身姿,那眉眼,却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是……”
她抬起头,看向沈晏,眼中满是疑惑。
沈晏的目光落在画上,眸光微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这是‘烟水流’剑法的第一式。”
他的声音,比外面的雨还要凉。
“潇潇微雨。”
烟水流剑法?
阿九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死死盯着那幅画,脑子里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沈晏要让她抄这个?
这和她写不出的那句诗,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本剑谱,没有文字。”
沈晏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一共九式,九幅图。”
“你要做的,就是将它们一笔一画,分毫不差地临摹下来。”
“临摹一百遍。”
一百遍?
阿九倒吸一口凉气。
这幅图笔触繁复,人物神韵极难捕捉,临摹一遍都要耗费数日,一百遍,岂不是要……
她不敢想下去。
她抬起笔,写道:“为何?”
沈晏看着她,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
“没有为何。”
“这是命令。”
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阿九咬了咬唇,不再追问。
她知道,问了也没用。
在听雨楼,沈晏的话,就是天。
“开始吧。”
沈晏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书架之后。
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檀香味,也随之消散。
整个藏书阁,又只剩下阿九一个人。
她看着手中的剑谱,感到一阵无力。
她不明白。
所有人都觉得沈晏是在罚她,可她却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罚她抄书,为何偏偏是这本无字的剑谱?
为何偏偏是这“烟水流”?
阿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思绪。
既来之,则安之。
她走到书桌前,铺开纸张,拿起笔,开始临摹第一幅图。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一点点流逝。
藏书阁没有窗户,分不清白天黑夜。
阿九只知道,饿了就吃饭,困了就睡一小会儿,醒了就继续画。
门外的人很准时,每日三餐,不多不少。
但她从未见过送饭人的脸。
每次都是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然后门被推开一条缝,食盒放在地上,人就走了。
这里就像一座孤岛。
阿九渐渐习惯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除了画画,她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她画得很慢,很仔细。
每一笔,都像是刻在心里。
画上的那个女人,在她的笔下,一点点变得清晰。
她仿佛能看到她是如何在雨中挥剑,剑尖挑起的雨滴,在空中划出凄美的弧线。
那是一种……悲伤的剑法。
充满了绝望和死志。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
阿九终于临摹完了第一遍。
当她落下最后一笔时,整个人都虚脱了,直接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大雨滂沱。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她耳边轻声吟唱。
“潇潇微雨烟水流……”
然后,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正温柔地看着她。
“阿九,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活下去。”
“娘……”
阿九猛地惊醒,从梦中坐起。
脸上,一片冰凉。
她伸手一摸,全是泪水。
又是这个梦。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个梦就一直伴随着她。
她不知道梦里的女人是谁,但她每次醒来,心都痛得无法呼吸。
阿九擦干眼泪,看向桌上的画。
画上的女人,和梦里那个女人的身影,渐渐重合。
一个荒唐的念头,从她心底升起。
画上的人,会不会就是她的母亲?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再也遏制不住。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她站起身,开始在藏书阁里疯狂地寻找。
她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或许是一本书,或许是一份卷宗。
任何与“烟水流”剑法,与她身世有关的东西。
藏书阁太大了。
书架上的书,积满了灰尘,很多都已经腐朽不堪。
阿九一本一本地翻阅。
她的手指被粗糙的书页磨破了,渗出血珠,她也毫不在意。
一天,两天,三天……
她忘了时间,忘了饥饿,忘了疲惫。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在最顶层的一个书架上,发现了一个暗格。
暗格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木匣子。
上面落满了灰尘,显然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动过了。
阿九的心怦怦直跳。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木匣,吹开上面的灰尘。
匣子上没有锁。
她轻轻打开。
里面,没有她想象中的秘籍或者信件。
只有一块小小的、雕刻着莲花图案的玉佩。
玉佩是温润的白色,中间却有一道刺目的红痕,像是被血浸染过。
阿jiu拿起玉佩。
入手的一瞬间,一股暖流从玉佩传入她的掌心。
紧接着,一股剧痛从心口传来。
“啊!”
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这是她十几年来,第一次发出声音。
声音嘶哑难听,像被砂纸磨过。
但她确确实实地,说话了。
师父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一旦开口,就会心脉俱焚而死。”
可是,她没有死。
只是心口疼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冲出来。
阿九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剧痛才缓缓退去。
她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还活着。
她没有死。
师父骗了她。
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她说她不能开口?
阿九挣扎着坐起来,看向手中的玉佩。
那道红痕,似乎变得更深了一些。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胸口,好像也有一个莲花形状的胎记。
她颤抖着手,拉开衣襟。
在心口的位置,一个淡粉色的莲花胎记,赫然在目。
而此刻,那个胎记的中心,也浮现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
和玉佩上的红痕,一模一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藏书阁的铁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是沈晏。
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谁让你乱动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阿九被他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将玉佩藏在身后。
沈晏几步就走到了她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冷得像冰。
“拿出来。”
阿九咬着唇,不动。
沈晏的耐心似乎耗尽了。
他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阿九吃痛,手一松,玉佩掉在了地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
沈晏看了一眼地上的玉佩,又看了一眼她胸口若隐若现的胎记,瞳孔骤然一缩。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
“你……”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弯腰捡起玉佩,紧紧攥在手心。
“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踏出这个隔间半步。”
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否则,我不介意真的废了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步履匆匆,甚至带着一丝狼狈。
阿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和不甘。
他到底在隐瞒什么?
这块玉佩,这套剑法,还有她的身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相信师父。
现在,她也不相信沈晏了。
她只相信自己。
她一定要查清楚。
夜深了。
阿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沈晏收走了玉佩,还将她禁足在小小的隔间里。
她该怎么办?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隔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
阿九心中一惊,立刻从床上坐起。
“谁?”
她压低了声音,全身戒备。
那黑影没有回答。
他走到床边,借着微弱的月光,阿九看清了他的脸。
是林师兄。
林子昂。
听雨楼里,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
他会偷偷给她送吃的,会在她被欺负的时候站出来帮她说话。
“阿九,你怎么样?我听说你被沈晏关起来了。”
林子昂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阿九看到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她摇了摇头,拿起纸笔写道:“我没事。师兄,你怎么会来?”
这里是禁地,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我担心你。”
林-子昂看着她,眼神温柔。
“沈晏那个人,心狠手辣,你落在他手里,肯定没有好果子吃。”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这是金疮药,你留着备用。”
阿九接过药瓶,心里一暖。
“谢谢师兄。”
“跟我还客气什么。”
林子昂笑了笑,月光下,他的笑容显得格外温暖。
“阿九,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他突然问道。
离开?
阿九愣住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
她从小就在听雨楼长大,这里是她唯一的家。
“听雨楼不是我们的家。”
林子昂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里是个牢笼。楼主,沈晏,他们都是吃人的恶魔。”
他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
“阿九,相信我,跟我走。我会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能伤害你的地方。”
他抓住了阿九的手,眼神恳切。
阿九的心乱了。
她看着林子昂真诚的眼睛,有些动摇。
或许,他说的对。
这里根本就不是家。
就在她准备点头的时候,一道凌厉的剑风,突然从门外袭来。
直指林子昂的后心。
林子昂脸色大变,猛地推开阿九,狼狈地躲过一击。
“谁?”
他厉声喝道。
门口,沈晏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手里拿着剑,剑尖还在滴血。
不是雨水。
是血。
“林子昂。”
沈晏缓缓开口,一字一顿。
“你好大的胆子。”
“不但夜闯禁地,还敢蛊惑同门。”
林子昂看到沈晏,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
“沈晏,你少血口喷人!我只是来探望阿九师妹!”
“探望?”
沈晏冷笑一声。
“那你怀里藏的是什么?”
林子昂脸色一白。
沈晏不再废话,提剑就刺了过来。
他的剑法又快又狠,招招致命。
林子昂节节败退,很快就落了下风。
阿九缩在角落里,吓得不敢出声。
她从没见过沈晏出手。
原来,他这么强。
噗嗤一声。
沈晏的剑,刺穿了林子昂的肩膀。
林子昂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一个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不是药瓶。
而是一块令牌。
黑色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血红色的“杀”字。
阿九瞳孔一缩。
那是……江湖上最神秘的杀手组织,“鬼影”的令牌。
林师兄,竟然是杀手?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子昂。
林子昂也看到了令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知道,他暴露了。
“原来是你。”
沈晏的剑,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三年前,屠我沈家满门的,就是你们鬼影。”
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说,你们的巢穴在哪?”
林子昂惨笑一声。
“沈晏,你杀了我吧。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是吗?”
沈晏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开口。”
他正要动手,林子昂却突然看向阿九。
“阿九!快跑!”
他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撞向沈晏的剑。
嗤——
剑锋划破喉咙。
鲜血,喷涌而出。
溅了阿九一脸。
温热的,粘稠的。
林子昂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她,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
阿九看不清。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林师兄死了。
那个唯一对她好的人,死在了她面前。
还是为了救她。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藏书阁的死寂。
阿九抱着头,感觉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
无数陌生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
血。
漫天的大火。
一个男人抱着她,在雨夜里狂奔。
他的身后,是无数的追兵。
“活下去……阿九……一定要活下去……”
男人将一个东西塞进她怀里,然后猛地将她推下山崖。
那个东西,是那块莲花玉佩。
那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不——!”
阿九痛苦地嘶吼着。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无法关上。
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的家,她的父母,那场灭门惨案。
还有,追杀他们的人。
那些人的手臂上,都纹着一个图案。
一朵,在雨中飘摇的楼阁。
听雨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