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赣水蜿蜒,盘卧在庐陵千年未变的肌理之上。两岸青山叠嶂,雾霭氤氲,
藏着无数口耳相传的古话。老人们说,这方水土有灵,江中有镇水的螺子山,
乃上古田螺仙女舍身所化,压着兴风作浪的龟精;山间有锁妖的天玉峰,是仙女躯壳所变,
永镇邪祟。山水有灵,便生异人。在这片巫风浸染的土地上,总有些女子,
生来便与幽冥一线相通,乡人敬畏,称其为“仙姑”。横溪镇东头往西十里,枫树坪村西头,
孤零零立着一座两层楼的土房。这里住的李秀云,
便是方圆百里最令人噤声又趋之若鹜的“横溪仙姑”。她并非传说中螺壳化身的仙女,
却似承了那点螺精通幽的灵性。没人说得清她的来历,只知她五十上下,干瘦得像一截枯柴,
一双眼睛常年蒙着灰翳,看人时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魂魄深处。她供的不是神佛,
桌上只一盏长明油灯,一碗清水,几粒糙米,一叠粗糙黄纸。乡人笃信,她能“问阴”,
焚香撒米,默念秘咒,便能将新死不久的亡魂,从那忘川水畔强拘回来,附上己身。于是,
那些突然离世的,悬梁投河、暴毙横死的苦主亲人,便揣着血泪,踏破她家的门槛。
在香烛与草药苦涩混合的空气里,在油灯将熄未熄、鬼影幢幢的墙壁下,逝者的遗言,
控诉及真相,乃至凶徒的名姓,便借由仙姑重现天光。灵验之事,一传十,十传百,
仙姑的名头,传遍庐陵县周遭几个乡镇。敬畏之外,亦有隐秘的恐惧在滋生——能通幽冥者,
焉知不是行走在阴阳界的薄冰之上?那盏长明灯,照得见亡魂,
可照得破人心深处的魑魅魍魉?2问阴惊魂......1994年的夏天,
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庐陵县枫树坪村,空气凝滞不动,一丝风也没有,
只有聒噪的蝉鸣撕扯着傍晚的寂静,一声接一声,搅得人心头烦躁。
村西头那间孤零零的老房子,门楣上悬着一块褪了色的旧红布,沾满了灰尘和蛛网,
像一块凝固的血痂。这里是李仙姑的家。屋内光线昏暗,
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张破旧方桌上摇曳的油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
在糊着旧报纸的泥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鬼魅。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混合气味,劣质香烛燃烧后的呛人烟气,陈年霉变的土腥气,
还有一种若有似无、难以言喻的草药苦涩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方桌旁,
李仙姑枯坐着。她看上去五十上下,身材瘦小,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斜襟布衫。脸上没什么血色,皱纹深刻,
像被刀子一道道刻在黄土地上。一双手尤其干瘦,骨节嶙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色。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浑浊,没什么神采,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薄翳,
视线投向油灯跳跃的火苗深处,空空茫茫,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
她对面,坐着一个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女人。那是村里的寡妇,春枝。她头发散乱,
眼睛肿得像烂桃子,双手死死攥着自己胸口的粗布衣襟,指甲几乎要抠进肉里,
身体筛糠似的抖着,哭嚎着说:“仙姑!求求您了仙姑!
我家建成……我家建成他死得不明不白啊!“好好一个人,怎么说上吊就上吊了?
头天晚上还跟我说要去镇上买猪崽呢!“仙姑,把建成请上来……我要亲口问问他,
到底是为啥想不开啊!他不能就这么丢下我娘俩……不能啊!”春枝的声音嘶哑绝望,
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泪从齿缝里硬挤出来的。她旁边站着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本家亲戚,
跟着唉声叹气,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李仙姑依旧枯坐着,
对春枝撕心裂肺的哭诉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得吓人。过了许久,
久到油灯的火苗都因为灯油耗尽而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皮。
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转向春枝,又缓缓扫过她身边那几个面色沉重的亲戚,最后,
那目光定在了角落一个一直闷头抽烟、身形壮实的男人身上——那是建成的亲弟弟,张建华。
他的脸大半隐在烟雾缭绕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夹着廉价烟卷的手指,
在昏暗中微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抖了一下。“时辰到了。”李仙姑的声音干涩沙哑,
毫无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分量。她不再看任何人。
枯瘦的手指伸向桌上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清水。指尖捻起几粒粗粝的米粒,
手腕一抖,米粒簌簌落入碗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接着,
她从桌下摸出一小叠粗糙的黄纸钱,凑到油灯的火苗上。
火舌的光瞬间映亮了她毫无表情的脸,又迅速黯淡下去,只留下一股焦糊味的黑色纸灰。
李仙姑闭上眼,嘴唇无声地翕动起来,像是在默念着什么。她的呼吸变得异常缓慢、悠长,
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这屋里的所有气息——悲伤、恐惧、绝望——都深深吸进肺腑,
每一次呼气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油灯的火苗疯狂地摇曳、缩小,
从豆大变成了针尖般微弱的幽蓝,仿佛随时都会熄灭。那点幽蓝的光,
勉强映照着李仙姑的脸,那张脸在光影的扭曲下,竟慢慢褪去了麻木,
浮现出一种奇异的、难以形容的僵直,仿佛戴上了一副不属于她的面具。
春枝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住了脖子,只剩下急促而恐惧的抽气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住李仙姑,连角落里的张建华也忘了抽烟,
烟头烧到了手指都没察觉,只是僵硬地站着。突然!李仙姑的身体猛地向上挺直,
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头顶硬生生拽起!她的脖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硬角度梗着,
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紧接着,
一个完全陌生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属于壮年男子的粗嘎嗓音,
毫无预兆地从她那张干瘪的嘴里爆发出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怨毒和惊惶,
炸响在死寂的屋内:“春枝……春枝啊!我不是自个儿吊死的!不是啊!”这声音粗粝,
带着临死前极度的痛苦和挣扎的绝望。春枝“嗷”的一声,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
整个人瘫软下去,又被旁边的亲戚死死架住。她双目圆瞪,死死盯着“说话”的仙姑,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喊不出来。那属于建成的声音还在继续,急促、破碎,
带着临死前的恐惧和窒息感:是……是建华!我亲弟弟!
他晌午头在祠堂……趁我低头对账……从后面……用……用我的裤腰带……勒……勒我脖子!
…身子……身子在晃……脖子勒得……要断了……我听见……听见他在底下哭……喊……哥!
哥你咋想不开上吊了啊!……我……我想喊……喊不出……他……他好狠!好毒啊!
墙……那个……老鼠洞里……用油纸……包着……樟木味……好重……建成的声音说到这里,
猛地拔高,变成一声极其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啸,
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再次勒紧了咽喉:“啊—!建华!你好狠——!你不得好死——!
”尖啸声戛然而止。李仙姑挺直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向前一扑,
“砰”地一声重重砸在方桌上。那点幽蓝的灯焰剧烈地一跳,终于彻底熄灭。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屋子。
只有粗重惊恐的喘息声和春枝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在黑暗中回荡。“建成!
我的建成啊——!”春枝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喉咙,撕心裂肺。“放屁!鬼话!都是鬼话!
”角落里的张建华像是被那声尖啸和最后的指控彻底击垮了理智,吼道:“疯子!
这婆娘疯了!满口喷粪!诬赖好人!”他撞开身边的人,跌跌撞撞冲出屋门,
仓皇消失在夜色中。黑暗中,趴在桌上的李仙姑,身体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她艰难地抬起手,摸索着桌沿,似乎想撑起身体,喉咙深处却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
一声连着一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她摸索的手终于碰到了什么东西——是那只盛着水和米的粗瓷碗。她颤抖着捧起碗,
凑到嘴边,含了一大口混着米粒的水。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咳嗽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她喘息着,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缓缓抬起那张枯槁的脸。浑浊的眼睛里,
那层薄翳似乎更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了然。
3祠堂诡影......破败的祠堂偏房横梁上,悬着张建成的尸体。
樟木特有的、带着辛辣的香气,此刻混合着尸体开始腐败的气味,
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弥漫在空旷阴森的祠堂里。枫树坪祠堂清朝建起,
经过这么多年早已年久失修,荒废许久,满是杂草,很久没有人迹了。
半年前村里开会集资重修祠堂。张建成,张建华两兄弟作为族里实际的运作人,
承担了集资收款,规划重建的工作。清晨蒙蒙亮,周卫国带着小赵和小王赶到时,
现场已被村支书带人保护起来,但空气中弥漫着恐慌和窃窃私语——仙姑“问阴”的结果,
早已像风一样刮遍了全村。“周队,初步看,像是自杀。”小赵指着尸体下方倒地的条凳,
“凳子倒了,位置符合上吊蹬踏。死者颈部有明显缢沟,符合自缢特征。
家属和部分村民反映死者生前情绪低落。而且……”小赵压低声音,
“仙姑那套……指认了张建华,村民情绪很激动。”周卫国没吭声,扫视现场。
尸体悬挂点很高,脚下倒地的条凳距离尸体垂落的位置足有一米多远。他蹲下身,
仔细查看条凳凳脚。凳脚底部沾着新鲜的泥巴,他刮下一点闻了闻,土腥味。
目光扫过青石板地面,靠近条凳倒地处,有几块石板表面有异常湿痕,像是被匆忙拖过,
留下模糊擦拭痕迹。他捻了捻湿痕边缘,指尖传来一丝滑腻感。接着站起身,
目光投向尸体颈部。那道深紫色的缢沟边缘,似乎有些异样的不整齐?他走近几步,
借着手电光仔细查看。“周队,您看这勒痕……”小王也凑过来,他是痕迹技术员,
“好像……皮下出血和淤青的分布有点奇怪?而且……尸斑。
”小王用手电光仔细照着尸体的下肢和背部,“尸斑主要沉积在背部和臀部,呈暗紫红色,
指压褪色慢,符合缢吊**。但……死者面部和颈部也有明显的紫绀和点状出血,
这又像是……生前遭受过窒息?”周卫国眉头紧锁。他也注意到了这矛盾点:自缢死亡,
尸斑应在身体下垂部位(如下肢),而窒息征象(如面部紫绀、点状出血)通常明显。
但张柱子尸体呈现的尸斑位置符合悬挂姿态,窒息征象却又过于强烈。“还有血迹!
”小王指着尸体正下方地面一块很小深褐色的、不太规则的斑痕,“已经干涸发黑,
形态像是滴落形成。位置离尸悬挂位置有一定距离。”周卫国蹲在血迹旁,仔细观察。
自杀上吊,除非挣扎剧烈导致颈部皮肤或口腔黏膜破损,否则很有血迹。而且,
血迹的位置……离尸体悬挂点的比较远,意味着不是在尸体悬挂状态下滴落出来的。
周卫国正要凑近细看,祠堂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闹的脚步声和人声。“让开!都让开!
公安同志!公安同志!”春枝披头散发,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在两个本家婶子的搀扶下,几乎是扑进了祠堂。她一眼看到梁上挂着的丈夫,
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随即又像想起什么,猛地挣脱搀扶,扑到周卫国面前,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周卫国的裤腿,仰着脸哭喊:“公安同志!
我男人不是自杀!不是啊!是建华!是张建华那个畜生!他杀了他亲哥!
“仙姑……李仙姑把我家建成的魂请上来了!建成亲口说的!
是建华在祠堂里从背后勒死了他,再把他吊上去的!千真万确啊!
”春枝的哭喊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笃信。
她身后跟着的村民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是啊周队长!仙姑请魂,那还能有假?
建成亲口指认的!”“建华那小子,刚才在仙姑屋里就吓跑了!不是他干的还能是谁?
”“仙姑通灵,专断这些冤死鬼的案子!”周卫国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疙瘩,脸色铁青。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从心底窜起,直冲脑门。又是个装神弄鬼的仙姑!他办案十几年,
最恨的就是这些神婆神棍,用些愚昧的迷信手段扰乱视听,干扰破案!张建成的死,
现场疑点重重,他正在梳理分析,这帮村民却在这里言之凿凿地搞什么“鬼魂指认”?
“够了!”周卫国猛地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带着一股长期在刑侦一线磨砺出的威严,
瞬间压过了祠堂里的嘈杂。他强压着怒火,
扫过跪在地上的春枝和那群议论纷纷的村民:“什么仙姑?什么鬼上身?都什么年代了!
还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破案讲的是证据!是科学!不是这些鬼鬼神神的东西!
”他声音斩钉截铁:“谁是真凶,我们会调查清楚!但不是靠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
都给我出去!别妨碍我们工作!”春枝被周卫国的厉色吓得一哆嗦,哭声噎在了喉咙里,
也不再说什么。"两位婶子,先把他扶回去吧。"周卫国对着春枝身边的两位大婶说道。
周围的村民也噤若寒蝉的退了出去,脸上写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小赵!小王!
”周卫国接着转身命令,“保护好现场!重点提取死者颈部皮肤及缢沟内残留物、指甲缝!
死者口腔、鼻腔分泌物!地面所有血迹,还有那把条凳的凳脚和凳面指纹、足迹及附着物!
特别是凳脚湿泥和地面湿痕的化学成分!祠堂内外所有可疑痕迹,一处都不能漏!
给我用筛子过一遍!”他语速极快,指令清晰。“是!周队!”小赵和小王立刻行动起来。
仙姑“问阴”虽然周卫国不信,但张建华的激烈反应和仓皇逃跑是事实。
周卫国走到祠堂门口,对着老支书和情绪激动的村民沉声道:“老支书,
麻烦立刻找到张建华!带到村部!我要问话!其他人,都散了!不要破坏现场!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村西头那片沉入暮色的两层楼的老房子。那个所谓的“仙姑”,
她“问”出的“樟木味”、“祠堂后墙老鼠洞”、“油纸包着的钱”……是胡言乱语,
还是……真的?......村部办公室,灯光惨白。张建华坐在周卫国对面,脸色灰败,
眼神躲闪,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他反复强调自己当天下午在镇上帮工,有不在场证明,
对哥哥的死毫不知情,痛斥仙姑装神弄鬼诬陷他。“樟木味?”周卫国突然打断他,
紧盯着他的眼睛,“你和你哥管账,建祠堂的木料是你经手买的吧?说说,哪买的?
花了多少钱?账目呢?”张建华身体明显一僵,
……是俺买的……樟木是好料子……贵是贵了点……钱……钱都记在账上……”“账本在哪?
”“在……在我哥家……我哥收着……”“祠堂后墙的老鼠洞,”周卫国步步紧逼,
语气平淡却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你知道吗?里面有什么?”“老……老鼠洞?
俺……俺不知道!周队长,您不能信那疯婆子胡说啊!”张建华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惊恐。这时,小王敲门进来,递给周卫国一份初步报告,低声耳语了几句。
周卫国看着报告,眼神骤然锐利如刀!血迹检验,祠堂地面血迹为人血,
血型与死者张建成一致。死者指甲缝提取到少量生物组织和微量樟木碎屑。
后颈部靠近耳后位置,发现几处指甲性的划伤。还有未清理干净留下的脚印,
经过比对是张建华的。所有的碎片都指向了谋杀。“我们对比了你的脚印,
你‘后晌’在镇上,怎么祠堂里会有你刚踩进去的湿泥脚印?“那水渍里的油花又是什么?
是不是你从镇上买猪油回来,慌慌张张抹地时蹭上的?”周卫国语速加快,步步紧逼。
张建华身体猛地一抖,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眼神彻底乱了。
周卫国猛地将报告拍在桌上:“张建华!血液和生物比对几天内也要出来了,
你还想狡辩到什么时候?!”“你根本不是在你哥上吊后才到现场的!你晌午头就在祠堂!
“你趁你哥低头对账毫无防备,从背后用他的裤腰带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激烈挣扎,
抓伤了你的手臂,后颈上的伤痕也是你造成的。“你随后把他调上横梁,但他当时没死!
只是昏厥了!而后你眼睁睁的看着你哥吊死横梁!”张建华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筛糠。
“你杀了他之后,伪造了上吊现场!所以条凳离尸体那么远,是你故意踢倒制造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