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苏愚,已经很少想起十七岁那年的夏天了。
他在城郊的山坳里修了座小庙,青砖灰瓦,掩在竹林深处。庙里只供着一尊观音像,是他亲手塑的,眉眼温和,俯瞰着来往不多的香客。
他成了这里的守庙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素色僧衣,每天洒扫、诵经、打理院里那几株玉兰。晨钟暮鼓里,过去的那些尖锐、愤怒、算计,像被山间的风一点点磨平,只剩下平静,像庙前那汪不起波澜的池水。
这天午后,他正在擦拭供桌,听到山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这年头会开车来这偏僻地方的人不多,他抬起头,看见两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站在庙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是利安德和野木。
十年未见,利安德褪去了少年时的张扬,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只是灰蓝色的眼睛看向他时,依旧带着当年的执拗。野木则更显清瘦,黑色的西装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只是眼角的细纹,泄露了岁月的痕迹。
苏愚放下抹布,对着他们合掌行礼,动作自然,像接待寻常香客:“两位施主,随缘。”
利安德走近几步,目光扫过庙里的陈设,最终落在他身上:“我们找了你很久。”
“世间路远,相逢即是缘。”苏愚的声音很淡,听不出情绪。
野木看着他素净的衣着,看着他手腕上那串简单的木珠,忽然开口,用的是不太流利的中文:“你……还好吗?”
“甚好。”苏愚微微一笑,“山间清净,无俗事扰心。”
利安德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相框,里面是当年三人在画室的合影——照片有些泛黄,苏愚站在中间,脸上带着刻意维持的温和,利安德勾着他的肩膀,野木站在旁边,眼神别扭地看向别处。
“当年的事,”利安德的声音有些艰涩,“对不起。”
野木也跟着点头:“是我们不对。”
苏愚看着那张照片,眼神平静无波,像在看别人的故事。“都过去了。”他伸手,轻轻合上相框,“人要往前看,执念最是害人。”
他转身去给两人倒茶,山泉水泡的野茶,清香袅袅。
“这庙是你修的?”野木看着墙上的观音像,“很像你。”
“心之所向罢了。”苏愚把茶杯递过去,“当年种种,皆因我心有魔障。如今在此修行,也是为了赎己。”
利安德没喝茶,只是看着他:“你就不想知道我们这些年……”
“不必了。”苏愚打断他,“施主的人生,与贫僧无关。”
“贫僧”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墙,把过去的纠葛隔绝在外。
利安德和野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他们来之前想过很多种可能,或许苏愚会愤怒,或许会冷漠,却没想过会是这样彻底的淡然——仿佛他们之间的那些恩怨,早已被山间的晨雾吹散,了无痕迹。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庙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该走了。”野木站起身,对着苏愚深深鞠了一躬,“祝你……安好。”
利安德也站起身,最后看了苏愚一眼,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跟着野木离开了。
汽车引擎声渐渐远去,山里又恢复了宁静。
苏愚站在庙门口,看着他们的车消失在山路尽头,轻轻叹了口气。风穿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低语。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握过画笔,也握过伤人的利器,如今只用来拂去尘埃,拨动念珠。
当年的执念,早已放下。当年的人,也该告别了。
苏愚转身回庙,拿起抹布,继续擦拭供桌。观音像的目光温和依旧,俯瞰着这世间万物,也俯瞰着他这个放下过往、只求心安的凡人。
山间风停,尘埃落定。
晨钟敲落露,竹影扫阶青。
拾得松间月,烹茶煮石听。
偶向云深去,闲看鹤梳翎。
山风裁短句,不记客姓名。
暮鼓催僧归,灯花坠佛经。
案头残墨冷,未写完秋星。
何须问前事,松涛自诵经。
一瓢清泉水,能洗万念轻。
苏愚的诗,多是这般。没有华丽辞藻,只捡山间寻常物事入句。写晨露、竹影、松月,写鹤翎、山风、灯花,字里行间全是庙中岁月的静。不提及过往,不牵念故人,仿佛那些跌宕故事,都随茶烟散入了竹林,只余下这二十字一首的淡然,伴着钟鼓,日日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