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废弃仓库沉重锈蚀的大门,冰冷混合铁锈尘土的气息吞噬了邓海军。这气息,于他而言,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病态的熟悉与安全感,比烧烤摊的烟火气更能让他“呼吸”。
工作台上旧台灯像黑暗海洋中一座孤绝的灯塔,投射出一圈惨白的光晕,是仓库唯一光源。
他反手将门锁死,沉重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声响。氟伏沙明带来的那层隔绝现实的麻木薄膜,在踏入这绝对寂静的瞬间,似乎变得异常稀薄。烧烤摊残留的喧闹噪音和人群气息带来的不适感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真空的孤寂。
他走到工作台前,吱呀作响的旧椅子被他拉出刺耳的噪音。灯光照亮了台面的狼藉:冰冷的信号发生器外壳反射着微光,示波器的屏幕一片沉寂的墨绿,像一只沉睡的独眼。最显眼的,是那本摊开的、边缘磨损的《统一场论札记》——泛黄的纸页上,狂热的公式推导与力透纸背的思念碎语(“笙楼,今日演算受阻,想你”、“声波耦合点,是否如你埙音之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科学与妄想的混乱图谱。札记旁,静静躺着一只暗红色的陶埙,表面温润,在惨白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而深沉的光泽,如同凝结的血液,那是柳笙楼唯一留下的、未被“世界修正”的实体印记,是他与那个消失维度唯一的、脆弱的连接点。
邓海军没有立刻坐下。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陶埙光滑的表面。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神经一路蔓延至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又奇异地混杂着一种近乎慰藉的麻痹感。仿佛只有握着它,触碰它,才能证明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并非完全的虚妄。
他闭上眼,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埙体上那几个圆润的音孔。凉亭月夜,柳笙楼那纤细得仿佛易折的手指,如何灵巧地按住这些孔洞,指腹微微用力,气息轻吐,吹奏出那首引向永恒消逝的、神秘而哀伤的曲调……那旋律的碎片,如同顽固的幽灵,又开始在他因药物和思念而高度敏感的脑海中低回盘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空气里,似乎又若有若无地浮动起那清冽的栀子花香……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如同三颗冰冷的石子,突兀地投入这片由回忆和孤寂构成的深潭。声音不大,却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激起层层回响,清晰得刺耳,瞬间击碎了邓海军沉溺的幻境。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谁?!这个时间……
“师兄?邓师兄?你在里面吗?”门外传来林晚刻意压低、带着明显试探和担忧的声音,“……我看仓库灯还亮着……你晚上都没怎么吃东西……给你带了杯热牛奶。”
一股莫名的烦躁瞬间攫住了邓海军。他不想要被打扰,尤其是在这种时刻,在这种地方。他皱紧眉头,身体紧绷,没有回应。
外面的世界,连同林晚的关心,此刻都显得多余而聒噪。
门外的林晚似乎犹豫了几秒。但或许是仓库深处那孤灯带来的不安感,或许是邓海军离开烧烤摊时那孤绝的背影让她放心不下,她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扇并未完全锁死的沉重铁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门开了一道缝。她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侧身挤了进来,目光急切地在黑暗中搜寻着唯一的光源。
邓海军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看向门口。
逆光!
刺目的台灯光线从她身后猛烈地照射过来,将她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一片炫目的光晕之中。所有的细节都被强光吞噬——看不清她身上那件橘红色卫衣的鲜艳,看不清她脸上关切的表情,甚至看不清五官的轮廓。光线只勾勒出一个纤瘦、柔和的女性剪影,长发披肩的轮廓在光晕边缘微微模糊。那姿态,那身形,在邓海军因药物作用、极度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思念而高度扭曲的感知中,在仓库这特定幽闭环境的催化下,瞬间与他灵魂深处那个刻骨铭心的影像——凉亭月下,吹奏着离别埙曲的柳笙楼——完美地、无可辩驳地重合了!
刹那间,所有的逻辑、所有现实感的壁垒、所有氟伏沙明勉强维持的“正常”,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轰然碎裂!
一股排山倒海的、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难以置信的巨大冲击和积压已久的无边思念的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理智堤防。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椅子,金属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他踉跄着向前跨出两步,眼睛死死地、贪婪地锁定着门口那个逆光的剪影,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干裂的嘴唇剧烈颤抖着,那个在心底呼喊了千万遍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沙哑和浓烈到化不开的思念,冲口而出:
“笙楼!你……你回来了?!”
那声音不大,却像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力,饱含着无法言喻的痛苦与狂喜,在空旷死寂的仓库里凄厉地回荡。
门口的林晚,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高压电流击中,整个人瞬间石化!手中滚烫的牛奶杯传递来的灼痛感似乎完全消失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然后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紧、撕扯!那一声饱含了所有绝望和深情的呼唤,清晰地、残酷地传入她的耳中——呼唤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看到邓海军脸上那瞬间迸发出的、足以照亮整个黑暗深渊的狂喜光芒,那光芒如同濒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希冀。他不仅呼唤着那个名字,甚至踉跄着向她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和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眼前的幻影。
“别走……别再离开我了……”邓海军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浓重的鼻音,眼神迷离而专注,完全沉浸在另一个时空里,“我……我好想你……每一天,每一刻……”他伸出的手,目标明确地探向“柳笙楼”的手腕,动作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仿佛要抓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月光。
林晚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尖锐痛楚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眼睁睁看着那只带着凉意的手,带着不属于她的浓烈思念,轻轻地、却无比真实地握住了她的手腕!那冰冷的触感,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瞬间唤醒了她的神志。
“师……师兄?!”林晚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尖锐的破音,她猛地向后一缩,试图挣脱那只冰冷的手。
这一声“师兄”,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邓海军眼前的幻梦!
门口炫目的光晕似乎消散了一些,或者是他眼中的狂热迷雾被这声呼唤强行驱散了一部分。林晚那张写满惊惧、困惑和受伤的脸庞,清晰地、残酷地映入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橘红色的卫衣,扎起的马尾,惊惶的眼神……不是月白色的长裙,不是如瀑的黑发,不是带着淡淡忧郁的温柔凝视……
“对,,对不起”
握住林晚手腕的手指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弹开!邓海军脸上的狂喜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灰白和深不见底的幻灭。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工作台边缘,仪器发出哐当的响声。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用那只刚刚触碰过“幻影”的手死死捂住了嘴,另一只手则痉挛般抓住了口袋里冰冷的氟伏沙明药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世界仿佛在旋转、崩塌。仓库里只剩下旧日光灯管电流通过的微弱嗡鸣,以及林晚手中那杯牛奶袅袅上升的热气,徒劳地散发着微弱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