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镜面映出我发白的指节,深灰色西装套裙被攥得满是褶皱。数字从1跳到28的过程里,胃里熟悉的绞痛再次袭来,冷汗浸湿了丝绸衬里。
"叮——"
厚重的实木门在面前缓缓滑开,三十平米的会议室里,十二双眼睛齐刷刷钉在我身上。长桌尽头的男人甚至没抬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钢笔,在文件上划出刺耳的沙沙声。
阳光透过百叶窗切在他侧脸,金丝边眼镜的金属架反射出冷光,恰好遮住眼底情绪。
"苏总监,请坐。"程昱的声音打破死寂,他推过来的矿泉水在桌面上留下环形水痕,"陆总刚结束跨国会议,可能需要您先介绍方案梗概。"
我拉开椅子时故意弄出声响,金属腿刮擦地面的噪音让对面几个高管皱起眉。
PPT遥控器在掌心沁出冷汗,当投影幕布亮起"星辰科技AI家居合作提案"的标题时,主位上传来钢笔盖扣合的脆响。
陆行止终于抬起头。
他的目光扫过幕布,又缓缓落回我脸上,像精密仪器在扫描目标物。
五年不见,他连审视人的眼神都带着资本的寒意,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嗒、嗒、嗒,像在给我的心跳打节拍。
"第三页,市场调研数据。"他突然开口,声音比昨天在花园里更低沉,"苏总监解释下,为什么贵司的用户画像与行业报告偏差23%?"
激光笔的红点在图表上颤抖。我深吸口气按下翻页键,刻意让按键声盖过他的敲击声:"陆总,星辰科技专注下沉市场,我们的调研覆盖了17个三四线城市的..."
"我要的是数据来源。"他打断我时,指尖在桌面上划出半道弧线,恰好停在"样本量"三个字上方,"不是营销话术。"
会议室的空调突然抽风,冷风裹着他身上雪松味的古龙水扑面而来。
这味道让我想起大学实验室的那个雪夜,他抱着发烧的我跑了三条街,羽绒服里就是这个味道,混着廉价感冒药的苦涩。现在这味道被装在水晶瓶里,贴着六位数的价签,像个拙劣的模仿者。
"数据来源包括线上问卷十万份,线下访谈两千例。"我调出隐藏的附录页,故意把翻页速度调得飞快,"陆氏旗下的家居卖场也提供了部分消费记录,需要我现在念出具体门店名称吗?"
钢笔突然重重砸在桌面上,墨水瓶震得跳起半寸。
几个老股东交换着眼神,程昱悄悄给我递了个"别硬碰硬"的眼色。但我看见陆行止衬衫领口露出的银色链条——那串雪花手链的尾坠正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五年前我就是攥着这串链子,对他说"我们到此为止"。
"苏总监很懂怎么转移重点。"他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前,这个姿势让西装前襟绷紧,隐约可见胸腔起伏,"但我相信陆氏的法务部,会对贵司涉嫌盗用用户数据的行为更感兴趣。"
"哗——"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金属扣撞击声惊得窗外鸽子扑棱棱飞起。
胃部的绞痛升级成痉挛,冷汗滴在会议记录本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当年他母亲也是这样,把我父母的工资流水摔在茶几上,说"陆家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
"陆总。"我撑着桌子站起来,膝盖撞在桌腿上发出闷响,"如果今天的会议是为了私人恩怨,我想星辰科技没必要浪费时间。"
他没说话,只是摘下眼镜用衬衫角擦拭。阳光突然穿过云层,在他睫毛上投下扇形阴影,我这才发现他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更深,左手无名指上有道新鲜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物划破的,形状和我手链的链扣惊人地相似。
"继续。"他重新戴上眼镜时,敲击桌面的手指换成了轻叩,"下一页。"
激光笔的红点在"合作分成"页面颤抖得更厉害。我盯着他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雪花手链,突然想起分手前夜,他攥着我的手按在他心脏位置,说"晴晴你听,这里永远是你的"。
现在那颗心脏大概被资本泡得发臭,连跳动都带着利益的节拍。
"关于利润分配比例..."
"苏晴。"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不是"苏总监",是带着尾音的"晴晴",和大学时在图书馆叫我小名的语调一模一样。会议室里瞬间鸦雀无声,连空调的噪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指腹摩挲钢笔的细微声响。
我猛地按下黑屏键,投影幕布瞬间陷入黑暗。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我抓起文件袋走向门口,高跟鞋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手碰到门把的刹那,身后传来椅子倒地的声响。
"站住。"
陆行止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甚至能想象他此刻的表情——下颌线绷得死紧,像极了当年在机场追着我喊"别离开我"的模样。
但这次我没有回头,只是用力拧开门锁,任由走廊的冷风灌进会议室。
电梯下降时,镜面映出我颤抖的双腿。手机在包里震动不停,程昱发来的消息跳个没完,最后一条是语音,背景音里隐约有摔东西的巨响:"苏**!陆总让您把方案留下!他说...他说数据没问题!"
胃里的绞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麻木。
我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手腕上的雪花手链正随着电梯的失重轻轻漂浮,像要挣脱引力飞向某个遥远的过去。
陆行止,这场游戏你想怎么玩?我奉陪到底。
程昱递来的拿铁在骨瓷杯里晃出细密奶泡,温度烫得我指尖发麻。
会议室的人走得只剩我们三个,百叶窗漏下的光斑在他黑色西裤上缓慢爬行,像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苏总监,陆总胃不好,您别往心里去。”程昱的袖扣蹭过杯壁,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今早五点才从实验室出来,可能……”
“程助理。”我打断他时,目光正落在陆行止敞开的抽屉上。
绿色铁盒的一角露在文件堆外,薄荷糖特有的清凉气息顺着空调风飘过来——和大学时那个铁皮饼干盒一模一样,连边角的凹陷都分毫不差。
陆行止突然合上笔记本电脑。
金属搭扣撞击声里,他起身走向茶水间的背影绷得笔直,西装后摆扫过抽屉时,绿色糖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二十颗薄荷糖滚了一地。
我盯着那颗停在我高跟鞋尖前的糖,透明糖纸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
五年前的记忆突然冲破堤坝——某个通宵赶图的冬夜,他也是这样把薄荷糖撒在绘图桌上,说“苏晴你看,星星掉下来了”。
当时我含着糖骂他幼稚,却在他睡着后,偷偷把每颗糖纸都抚平叠成星星。
“抱歉。”程昱蹲下来捡糖时,袖口沾了咖啡渍的衬衫露出半截手表,表盘内侧刻着极小的“CY”,是他和林妍名字的缩写。原来这五年,只有我一个人困在原地。
陆行止端着马克杯回来时,正看见我把那颗滚到脚边的薄荷糖踢进桌底。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骨瓷杯沿的水珠滴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出深色圆点。
阳光恰好照在他喉结上,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像有什么东西卡在那里。
“苏总监。”他把杯子重重放在我面前,褐色液体溅出杯口,“关于方案第四部分,智能厨房的交互逻辑……”
我翻开笔记本的动作故意很大,纸张摩擦声里,桌底那颗薄荷糖被高跟鞋碾得粉碎。
清凉的薄荷味混着地毯清洁剂的化学味飘上来,突然想起分手那天,我把他送的所有东西扔进垃圾桶,唯独留下了那个绿色糖盒。
现在它躺在我办公室抽屉最深处,里面塞满了过期五年的薄荷糖。
“交互逻辑参考了人体工程学。”我用钢笔尖戳着图纸上的虚拟按键,“陆总要是没别的问题,我下午还有……”
“你还在熬夜画图?”他突然抓住我握笔的手。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的墨痕,像道丑陋的伤疤。
他的指腹摩挲过我虎口处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画笔留下的,大学时他总用薄荷糖的清凉触感帮我**这里,说“等我有钱了,给你请最好的**师”。
“陆总放手!”我抽回手时带倒了咖啡杯。褐色液体在方案上漫延,恰好浸湿“合作期限”那栏。
程昱手忙脚乱地递纸巾,我却盯着陆行止手腕上的雪花手链——银链被咖啡溅到,反而衬得刻字处的磨损更加明显,那里藏着我们名字的缩写,被岁月磨得快要消失。
“苏晴。”他突然扯开领带,喉结剧烈滚动,“五年前实验室那场火灾……”
“我还有事。”我抓起文件袋冲向门口,薄荷糖的清凉气息突然变得刺鼻。
五年前那场火,烧掉了我的毕业设计,也烧掉了我最后一点信任——消防员抬出他昏迷的身体时,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不是我的设计稿,而是那个女明星送的**版模型。
电梯下降时,我从文件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塞进嘴里。糖纸划破嘴唇的刺痛让我清醒,甜腻的清凉感从舌尖蔓延到心脏,像极了他当年哄我喝下的那碗加了蜂蜜的姜汤。
手机在包里震动,是程昱发来的照片:陆行止蹲在桌前,用钢笔尖小心翼翼地夹起那颗被我碾碎的薄荷糖,西装前襟沾着咖啡渍,手腕上的雪花手链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配文只有两个字:“他哭了。”
我把手机扔进垃圾桶时,电梯正好到达一楼。
旋转门映出我狼狈的身影,嘴角还残留着薄荷糖的清凉,口袋里的雪花手链硌得皮肤生疼。
陆行止,你现在流的眼泪,和当年我流的比起来,算什么?
写字楼玻璃幕墙把暴雨折射成扭曲的银线,我抱着笔记本电脑冲出旋转门时,整个人瞬间被浇透。
七月的雷阵雨来得比大姨妈还准时,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手机在包里震动不停,是物业催缴电费的短信——和五年前那个催缴房租的雨夜一模一样,连雨丝斜切的角度都分毫不差。
“上车。”
黑色宾利慕尚的车门突然在我面前弹开,雪松味的古龙水混着皮革气息扑面而来。
陆行止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高定西装的裤脚已经湿透,金丝边眼镜的镜片被雨水打花,却丝毫不影响那双眼睛的穿透力,像两道探照灯直射进我灵魂深处。
“陆总请自重。”我后退半步踩进积水,帆布鞋里灌满冰水,“我们之间还没熟到需要‘顺路’的程度。”
他突然伸手攥住我手腕。指尖的冰凉和车内26度的恒温形成诡异反差,雪花手链硌得我骨头生疼。五年前他也是这样,在宿舍楼下的暴雨里抓住我的手,说“晴晴别闹了”,结果第二天我就收到他母亲“离开他否则让你弟弟毕不了业”的威胁短信。
“苏晴。”他用力把我拽进副驾,安全带“咔嗒”扣上的瞬间,车载音响突然响起《青花瓷》的前奏——这是我们大学时最喜欢的歌,当年在KTV他跑调跑到太平洋,还非要拉着我合唱到凌晨三点。
我伸手去关音响,却被他按住手背。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和刚才指尖的冰凉判若两人,空调出风口的热气吹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形成小小的热浪漩涡:“听完这首歌。”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轨迹,模糊了霓虹闪烁的城市夜景。周杰伦的唱腔混着雨点砸在车顶的噼啪声,像钝刀子在割我的耳膜。
当年他用这首歌的旋律写过情书,说“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你眼带笑意”,结果现在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只有资本家的算计和不容置疑的强势。
“导航开了。”我猛地抽回手,指甲在真皮座椅上掐出浅浅的月牙痕,“陆总要是没事,麻烦送我回家。”
中控屏幕亮起的瞬间,我看见导航路线上的红点正沿着环城高速一路向南。胃里一阵恶心——我家在城东,而这条路线,分明是朝着大学城的方向。
五年前我就是在那条路上,哭着删掉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手机从桥上扔进江里时,还能看见屏幕上他发来的“我在你宿舍楼下”的短信。
“陆行止!”我去抢方向盘时,他突然踩下刹车。
巨大的惯性让我撞在安全带上,锁骨处的旧疤传来撕裂般的疼痛——那是当年为了救他被自行车链条刮伤的,现在却成了他要挟我的筹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