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十七分,星芒视频总部二十七层,只林晚工位上的灯还亮着。
她的位置在西北角,背靠着一面墙皮剥落的隔断。对面工位空置半年了,左手边是消防通道——这个角落像是被整层楼遗忘了,连空调都不太愿意往这儿吹。只有桌上那盆绿萝还顽强地活着,虽然叶片早就蜷曲发黄,边缘干枯得一碰就会碎裂。
这盆绿萝是母亲留下的。
六年前那个暴雨夜,林晚坐在ICU外的塑料椅上,手里攥着刚拿到的诊断书。医生说,糖尿病酮症酸中毒,送来太晚了。她冲进病房时,母亲正靠在床头,手指轻轻摸着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声音很轻:“晚晚,等我出院,咱们把这盆绿萝挪到阳台,让它晒晒太阳。”
那是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天后,林晚在殡仪馆签完字,回医院收拾遗物。走廊尽头的窗台上,那盆绿萝被雨水打湿了,泥土半干,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她把它抱回宿舍,放在书桌角落。从那天起,这盆绿萝成了她与母亲之间唯一的联系。
现在,它待在审核组的工位上。这是她新找的工作,她把那盆绿萝也带了过来。
抽屉最底层,锁着那张已经泛黄的诊断书。边角还沾着消毒水的气味,仿佛时间从未冲淡那个雨夜的绝望。她记得自己当时攥着诊断书蹲在走廊里哭到窒息,而护士站的电视正循环播放一条“神医”广告——穿白大褂的男人拍着胸脯保证:“祖传秘方,三天降血糖,无效退款!”背景是欢快的唢呐声,像一场荒诞的葬礼配乐。
从那天起,她把简历投给了刚成立的“清朗审核组”。她没想过改变世界,只是希望多拦一条虚假视频,或许就能少一个像母亲那样的人。
庆幸的是她被录用了。做了这审核组的工作,她才知道比外界想象的更折磨人。
每天八小时,她要看上万条视频。AI初筛后,剩下的是最危险的5%:有老人被“量子能量手环”骗光养老金;有抑郁症少年因为“你要坚强”的鸡汤视频放弃服药;有孩子模仿“英雄跳楼救人”从六楼跳下,摔成瘫痪。
实习生小杨第一天上班就吐在茶水间。他审核了一条“电击治网瘾”视频,画面里少年被绑在椅子上,电极贴在太阳穴,电流通过时全身抽搐。而评论区全是“支持!就该治治这些废柴”“感谢国家出手”。
“习惯就好。”林晚递给他一杯温水,“我们不是在删视频,是在拦子弹。”
她的话不是夸张。上个月,一条“偏方治癌症”视频爆火,评论区有372人留言“已下单”,其中19人后来被家属投诉“延误治疗”。平台最终下架了视频,但没人知道那19个家庭后来怎么样了。
凌晨一点十七分,审核后台突然跳出一个刺眼的红框,是需要紧急再次人工审核的视频。
标题:《暴雨天!00后女孩跪泥坑托住溺水爷爷,监控拍下这一幕!》
播放量87万,点赞12万,转发3万。热评第一写着:“泪目!这才是中国少年的模样!”
林晚点开视频。
画面里,少女跪在浑浊的积水中,校服裤脚沾满泥点,双手托着老人后背。雨水顺着发梢滴在她青白的脸上,眼睛肿得像两颗泡发的枸杞。她咬着嘴唇,睫毛上挂着水珠,一副“强忍悲痛却依然坚强”的表情——太标准了,标准到让她想到是导演指挥下拍摄的。
这种刻意营造的“悲悯”,和上个月封禁的“暖光剧社”如出一辙。
她记得那个团队的上一个爆款:《留守儿童冒雨背奶奶过河》。视频里,扎羊角辫的女孩背着奶奶蹚水,奶奶的银发湿漉漉贴在额角,背景是“幸福里小区便民超市”的招牌。后来被曝光,奶奶是邻县福利院的孤寡老人,女孩是劳务市场找的**,拍一条给50块。导演在镜头外喊:“哭!吸鼻子!对,就这样,眼泪挂在睫毛上别掉!”
林晚逐帧回放当前视频,三个细节让她警觉:
第一,老人被托起时,左膝裤脚的圆形泥渍,和“暖光剧社”《山村教师背学生过河》中女教师膝盖上的污痕,位置、形状、干裂纹路完全一致——这是道具组用特制泥浆喷枪制造的“标准泥点”。
第二,女孩右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月牙形疤痕。这个细节让林晚心头一紧——三个月前,19岁的陈小慧哭着打审核热线求助时,特意提到:“他们逼我演虐待老人的戏,我手腕上有个小时候烫伤的疤,你们一定能认出我。他们说违约要赔50万,不然曝光我妈病历……”
第三,视频右下角那块“便民超市”招牌——褪色的红底白字,边角卷翘露出木板,连木板裂缝的位置,都和“暖光剧社”去年台风天为拍视频特意钉的“道具裂缝”一模一样。
她点开评论区,热评第一是@目击者大刘:“我当时就在旁边买烟!女孩救完人蹲地上哭,手机都泡坏了!”配图是模糊的监控截图,角落有个黄色安全帽反光。
林晚点进“大刘”主页。头像是黄色安全帽,作品全是转发社会新闻,唯一原创是三天前拍的“小区流浪猫生崽”,配文“愿所有小生命都被温柔以待”。定位显示在“幸福里小区便民超市”,和视频场景直线距离不到五百米。
她用图像分析软件放大截图,发现右下角有一串极淡的像素点,解码后是“WG**_03”——“暖光剧社”内部场景编号。
“又是他们的水军。”她低声说。这是MCN常用的“本地化水军”,专门伪造“现场见证”。他们甚至会租住在拍摄地附近,只为让定位看起来更可信。
她调出“暖光剧社”的黑料文档。这个团队半年被举报17次,封了3个主号,却总能换个马甲重新出现。最嚣张的一次,他们拍《留守儿童求学路》,用福利院孩子当演员,视频里孩子哭着说“想爸爸妈妈”,收割打赏28万,还被本地媒体评为“公益先锋”。事后被曝出,团队给每个孩子发了一袋糖果和50块红包,导演在镜头外教孩子:“哭的时候要吸鼻子,眼泪别掉太快,显得更坚强。”
林晚的手指重重敲在核查表上:“高度疑似组织化摆拍,建议三级复核。”
提交时,绿萝的一片枯叶轻轻落在键盘上,像一声叹息。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抓着她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病房窗帘的线头——如果母亲还在,看到这些虚假的“正能量”,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哭到窒息?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像无数点赞的红心。
可那些光,始终照不进真相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