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没有正式名称。在地图上搜索不到，导航只显示“废旧物资回收站”。林晚站在锈迹斑斑的铁皮桶旁，空气中混杂着霉味、廉价油漆和隔夜泡面的酸腐气息。风从破窗户灌进来，吹得墙上那张“安全生产”标语哗哗作响，标语下方被人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加了一行字：“暖光剧社·临时片场”。

剧务阿凯叼着烟走过来，烟灰掉在沾满油污的地板上。“林**，来得挺准时。”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尼古丁熏黄的牙齿，“试镜九点开始，先把这份保密协议签了。”

他递过来一张纸，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的条款。林晚快速扫了一眼，发现关键条款藏在第七条：“演员需配合所有拍摄要求，不得以任何理由拒绝，否则视为违约，押金不予退还，并承担由此产生的一切损失。”

“押金？”

“五百块，这是行业规矩。”阿凯耸了耸肩，“防止有人拿了钱就跑路。”

林晚没有说话，直接签下了名字。她心里明白，这五百块钱，就是套上的第一道枷锁。

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挤满了人。十几个年轻人，男女都有，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或旧毛衣，像一群不知所措的麻雀。有人对着小镜子补妆，有人啃着冷掉的馒头，还有人低着头背诵台词：“奶奶别怕，我扶您起来……”

角落里，陈小慧蹲在地上，正用指甲抠着手腕上的淤青。她瘦得脱了形，校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领口下方那道旧伤疤若隐若现——那是她母亲第一次化疗失败那晚，她在卫生间里哭到天亮，不小心用指甲划破的。

“林**，准备一下。”阿凯推开门喊道，“下一场是《暴雨救儿童》，你扮演被救孩子的奶奶，要演出绝望的感觉。”

幕布拉开，后面是一个半米深的土坑，里面灌满了浑浊的泥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和塑料袋。几个孩子裹着湿毛巾蹲在旁边，冻得直发抖。陈小慧站在坑边，手里攥着一块干硬的馒头，眼神空洞无神。

“开始！”导演举着喇叭喊道，声音沙哑刺耳。

一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男人踉跄着冲过来，“扑通”一声跳进泥坑，泥浆溅了陈小慧满脸。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随后，她颤抖着去拉对方的胳膊，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恐惧：“娃……娃你没事吧？”

林晚躲在侧幕后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见导演在监视器后面皱起眉头，助理赶紧递上矿泉水。导演喝了一口，骂道：“哭得太假！连眼泪都没有！再来一遍，想想你妈化疗掉头发时候的样子！”

陈小慧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慢慢地跪进泥坑，泥水没过膝盖，冰得她打了个寒颤。这一次，她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水面，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混着泥水流进嘴里。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娃……别怕，奶奶在……”

导演终于比了个“OK”的手势。

试镜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林晚拦住陈小慧，把她拉到墙角。“跟我走，”她压低声音，“我知道他们威胁你。”

陈小慧浑身一抖，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她缩向墙角，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块馒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签了合同……违约要赔十万，我妈还在医院里……”她突然抓住林晚的手，掌心冰凉，指甲缝里嵌满了泥，“姐姐，他们还要我演更过分的戏，说如果我不演，就去学校和我家里告发我，说我为了钱在外面拍这些丢人的视频……我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

林晚这才看清她手腕上的淤伤——青紫色从手肘一直蔓延到指尖，有些地方已经发紫溃烂，边缘结着暗红色的血痂。那是长期被绳索或铁丝捆绑留下的痕迹。

“他们用什么绑的你？”林晚的声音有些发颤。

“铁丝……”陈小慧低着头，声音几乎听不见，“他们说这样留印子快，拍出来的‘家暴’效果才真实。上次我不肯演打狗的戏，他们就用铁丝捆住我的手腕，还拍下来当‘证据’……”

她突然抬起头，眼里全是泪水：“姐姐，你知道吗？他们还逼我吃泻药。说‘拉肚子的样子更真实’。那天拍完，我在厕所吐到胆汁都出来了，可导演还说‘再拍一条，眼泪不够多’……”

林晚感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她想起自己审核过的那些视频——观众看到的是“感人至深”，却不知道背后是演员被逼吃药、被铁丝勒伤、被关在出租屋里反复练习“坚强的表情”。

“他们给你饭吃吗？”

“一天两顿泡面。”陈小慧苦笑了一下，“演得好，给加个鸡蛋。演不好，就饿一天。”

她撩起袖子，小臂上有一道新伤，结着血痂。“昨天拍‘被老人推倒’那场戏，道具组没铺垫子，我后脑勺直接磕在石头上，流了不少血。导演却说‘正好，血迹很真实’，不让擦。”

林晚从包里掏出一盒饼干，塞进她手里。陈小慧愣了一下，眼泪突然涌了出来，但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这是她在片场学会的“坚强”。

“别哭，”林晚抱住她，“我们带你离开这里。”

“可我妈的医药费……”

“你妈妈的治疗费，我们一起想办法。”林晚顿了顿，“但你现在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带我去他们的‘演员宿舍’。我需要证据。”

陈小慧犹豫了很久，久到林晚以为她会拒绝。最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后天下午三点，他们要带我们去拍‘感恩视频’，说是要感谢网友捐款。宿舍就在仓库后面那栋红砖楼，三楼最东头那个房间。”

她突然压低声音：“姐姐，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打骂，不是饿肚子……是他们让我们相信，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导演总说：‘你们在传递正能量，你们是英雄。’可我只想回家……”

林晚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那双手冰凉、粗糙，布满细小的裂口，根本不像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手。

回去的路上，林晚经过一家药店，买了碘伏、纱布和止痛药。她把药小心地塞进包里，心里却明白，这些药治不好陈小慧身上真正的伤——那是被谎言和流量碾碎的尊严。

晚上，她翻出审核组的旧档案。三年前，有个类似的团队被查处，但主犯只判了八个月，理由是“未造成直接人身伤害”。而那些被胁迫的未成年人，大多回到原籍后，就再也联系不上了。

她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暖光剧社”胁迫证据链》。

她在第一行写下：

“他们不直接杀人，但他们系统地摧毁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