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颐和酒店,顶层“万寿厅”。
金丝楠木的屏风,景德镇的定制瓷器,空气里浮动着“合和香”与法国香槟的混合气息。
今天是我妈的七十大寿。
我,林舟,三十五岁,坐在这场盛宴的主位。我创办的“启明科技”刚刚完成了C轮融资,估值五十亿。我身边,是我的妻子,苏晴。
她今天穿着一身淡青色旗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只戴了一对珍珠耳钉。她正低头,耐心地帮我妈调整着披肩的流苏。
她永远这么从容,这么得体。十年来,她陪我从一无所有到今天,是我整个世界里最坚硬的“压舱石”。
宾客满堂,商界名流,亲朋故旧,觥筹交错。
我站起身,端起酒杯。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各位亲友,感谢大家今天能来。”我的声音沉稳,透过麦克风传遍全场,“今天,我最想感谢的,是两个人。”
“第一位,我的母亲,她养育了我。”
我妈在主桌笑得合不拢嘴。
“第二位,”我转向苏晴,握住她微凉的手,“我的妻子,苏晴。她成就了我。”
苏晴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变的红晕,她抬头看我,眼里是只有我们才懂的、十年的风雨同舟。
掌声雷动。
我正要说出那句“祝母亲福寿安康”,宴会厅那扇沉重的对开木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女人,逆着光,站在门口。
音乐停了。掌声停了。所有人的笑声,都凝固在了脸上。
我眯起眼,试图看清那个身影。她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连衣裙,与这满堂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
她一步一步,走过红色的地毯,无视两旁所有惊愕的目光,径直朝着主桌走来。
我的心脏,猛地一停。
那张脸。
那张十年未见,却曾在我青春里占据了全部分量的脸。
陈蔓。
我的白月光,我的初恋。那个十年前,为了“梦想”,不告而别,彻底消失在我生命里的女人。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走到了离我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最刺眼的,是她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怀孕了。
看月份,至少有八九个月了。
苏晴握着我的那只手,猛然收紧。她的指甲,隔着西装布料,刺进了我的皮肤。
“林舟。”
陈蔓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风尘仆仆的破碎感。
她哭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砸在她那件廉价的裙子上。
她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冰得像一块刚从冷冻室拿出来的铁。
“林舟,”她哭着,几乎是跪倒在我面前,“我快生了。我实在撑不住了。”
整个大厅,死一般地寂静。我能听到我妈因为震惊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陈蔓抬起头,那双曾经清澈如水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彻底摧毁我世界的话:
“我没有办法了……孩子……是你的!”
时间,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我感觉不到苏晴的指甲,也感觉不到陈蔓的眼泪。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带着腥味的浪潮,从脚底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啪!”
我妈手边那个价值不菲的“福寿万代”寿桃盏,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妈!”
我猛地回头。
我妈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瞪着陈蔓的肚子,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然后,她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妈——!”
“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我的兄弟,江川,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了过去。
整个宴会厅,彻底炸开了锅。宾客的惊呼声,桌椅的碰撞声,乱成一团。
我甩开陈蔓的手,扑向我妈。
在我冲过去的瞬间,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苏晴。
她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倒地的我妈。
她看着大厅那盏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脸上的血色,在三秒钟内,褪得一干二净。
那张我最熟悉的、最坚定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空洞。
“颐和厅”的喧嚣,被医院抢救室门外,那刺耳的、规律的“滴滴”声取代。
冰冷的走廊,白色的墙壁,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胃里一阵翻腾。
江川——我最好的兄弟,也是公司的合伙人——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时不时地拍一下我的肩膀:“阿舟,别太担心,阿姨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我点点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那件定制的高级西装,此刻皱巴巴的,还沾着我妈摔倒时溅上的汤汁,狼狈不堪。
苏晴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
她已经换掉了那身旗袍,穿上了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长裤。她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从宴会厅到医院,她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质问。
但她越是这样,我心里的恐慌就越是铺天盖G地。这种淬了冰的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指责,都让我感到窒息。
我知道,我在她心里,那个“坚不可摧”的形象,已经裂开了。
“林舟。”
她终于开口了。
我猛地抬头看她。
“苏晴,我……”我想解释,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十年前。”她打断我,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陈蔓是什么时候走的?”
“十……十月。”我艰难地回忆。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的呼吸一滞。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九月底。”我低声说,“她走的前一天。”
苏晴的嘴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弧度。那不是笑,那比哭更凉。
“九月底。现在是八月。时间,”她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精准的计算,“对得上。”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
“不!苏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切地想要否认,“那晚我们……我们只是告别!”
“告别?”她终于抬眼,直视着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一片荒芜,“什么样的告别,能告别出一个九个月大的孩子?”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我的记忆在疯狂地倒带。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酒精,离别的愁绪,还有陈蔓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我真的能百分之百确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我不敢确定。
而我这瞬间的犹豫,已经给了苏晴答案。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我的面前。
我以为她会给我一巴掌。我甚至在期待她给我一巴掌。
但她没有。
她只是抬起手,极其缓慢地,帮我整理了一下因为慌乱而歪掉的领带。
她的指尖,冰冷。
“林舟,”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极致的疲惫,“我们结婚十年。我以为我们之间,是透明的。我错了。”
“苏晴,你相信我……”
“我相信什么?相信一个消失了十年、突然挺着大肚子出现的女人,是在撒谎?”她自嘲地笑了笑,“还是相信你,连自己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都记不清了?”
她收回手,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滴——”
抢救室的门灯,在此时变成了红色。
门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凝重地走了出来:“谁是病人的直系亲属?”
“我是!医生,我妈怎么样了?”我冲了过去。
“病人突发急性心肌梗死,伴随脑溢血,”医生的话,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胸口,“我们虽然暂时稳住了她的生命体征,但情况非常不乐观。她年纪大了,能不能醒过来,很难说。”
“你们必须,”医生递过来一张纸,那张纸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签一下病危通知书。”
我感觉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是江川扶住了我:“阿舟,挺住!”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支笔。
就在我准备签字的瞬间,一个护士急匆匆地从另一头跑了过来。
“林舟先生是吗?”
“我是。”
“外面……外面有一位自称姓陈的孕妇,非要见您。”护士一脸为难,“她说她肚子疼,好像快生了,但我们查了,她根本没在我们医院建档。您看……”
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陈蔓。
她竟然,追到了医院。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晴冰冷的声音,已经在我身后响起:
“让她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