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月是我十二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我爸林国栋因为我的诚恳认错对我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父爱。他每天都会来看我给我带各种昂贵的营养品甚至会坐下来给我讲他年轻时在景德镇学艺的故事。
他的脸上时常带着一种雨过天晴后的放松。
我知道他放松的不是因为我认了错。
而是因为那个花瓶所代表的秩序通过打断我的腿和我的忏悔重新被建立了起来。
他捍卫了他的权威。
而我妈刘云则更是把我当成了功臣。
她每天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她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满意和赞许。
她甚至在我爸不在的时候悄悄对我说:念念你真乖。妈没白疼你。等你出院了妈一定给你买那个最大的芭比娃娃。
她以为我屈服了。
她以为我还是那个可以被她随意拿捏的、愚蠢的女儿。
她以为我们之间达成了一种母女同盟的默契。
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的。
我只是在蛰伏。
我像一头受伤的、年幼的狼躲在暗处冷冷地观察着我的猎物——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
我研究他们。
我爸林国栋他是一个极端的秩序崇拜者。他需要绝对的权威和绝对的真实。他无法容忍任何谎言因为谎言会挑战他的掌控力。
讽刺的是他根本没有辨别谎言的能力。他所谓的真实只是他愿意相信的真实。
我妈刘云她是一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她没有底线没有道德只有生存。她会本能地依附强者(我爸)并且会不择手段地清除掉一切对她生存构成威胁的因素(比如真相)。
她最强大的武器就是她的表演她的眼泪她的示弱。
她是一个天生的叙事者一个能把黑说成白的天才。
我在医院的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干。
我只在练习一件事——如何成为一个比我妈更出色的叙事者。
我开始观察护士模仿她们最能让人放松的微笑。
我开始看电视学习那些演员是如何在不同情境下流出不同情绪的眼泪。
我甚至开始练习我的声音。
什么时候该用颤音来表示恐惧。
什么时候该用哭腔来博取同情。
什么时候该用坚定的眼神和哽咽的语气来证明自己的诚实。
我的腿在一天天愈合。
而我的面具也在一层层地加厚。
出院那天我爸和我妈一起来接我。
我拄着拐杖左腿还是不能完全受力。
我妈一见到我就红了眼眶上来要扶我:念念慢点妈来背你
不用了妈。我虚弱地笑了笑医生说要多锻炼。我自己能走。
我爸林国栋在一旁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这才像我林国栋的女儿。受了伤也不娇气。
看多简单。
一句台词一个表情就能轻易地同时取悦他们两个。
回到那个我离开了一个月的家一切都和原来一样。
玄关柜上已经摆上了一个新的花瓶。
不是我爸做的是一个买来的、样式很普通的仿古花瓶。
显然那个贡品的位置需要一个替代品来维持这个家的秩序。
晚饭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气氛好得有些诡异。
我爸甚至给我夹了一块他最爱吃的红烧肉:念念多吃点补补身子。
谢谢爸。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
念念啊我妈刘云在旁边恰到好处地开口了你爸呢其实是最疼你的。他那天也是太生气了。那个花瓶唉不提了。以后啊你可得长点记性别再那么毛手毛脚的了。
她又在提醒我提醒我这个罪人的身份。
我低下头愧疚地扒拉着米饭:妈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嗯知道就好。林国栋喝了口酒沉声说道。
就在我以为这场试探已经结束的时候。
林国栋忽然放下了酒杯。
他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像我出事那天一样锐利。
念念。
爸?我的心咯噔一下。
你桌上那个台灯是你自己摔坏的吗?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我的台灯?
在我住院期间我妈刘云为了犒劳我给我买了一个新的台灯。而旧的那个确实坏了。
我妈当时的说法是:哎呀妈给你打扫房间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摔坏了。妈给你买个新的更好看的!
而此刻我爸林国栋的这个问题显然不是随便问问。
这是一道考题。
一道他用来测试我是不是真的改过自新了的考题。
我妈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她没想到林国栋会突然问这个。她紧张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警告。
她在警告我不准乱说话。
我爸林国栋则在观察着我观察着我的每一个微表情。
我明白了。
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个台灯是谁摔坏的。
他在乎的是我的反应。
如果我犹豫如果我撒谎(哪怕我说的是实话说是我妈摔的)在他看来都是我死性不改的证明。
而我唯一正确的答案就是承认。
承认另一个我根本没有犯过的错。
以此来向他证明我已经彻底臣服于他的秩序了。
我的大脑在零点一秒之内完成了所有的分析。
我缓缓地抬起头。
我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我没有看我爸也没有看我妈。
我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拄着拐杖用我那条完好的右腿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爸!我哭了出来对不起!
林国栋和我妈都愣住了。
爸!那个台灯也是**的!我崩溃地大哭起来是我是我出院前一天妈来看我我跟妈说我想要那个新的旧的那个是我自己故意摔坏的
我我就是想要新的爸我错了我怎么又撒谎了我错了
我演得太投入了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我妈刘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她显然没想到我会把这个锅用这种方式主动背过去。
林国栋的眼神一点一点地软化了。
他那张紧绷的、充满怀疑的脸终于彻底地松弛了下来。
他甚至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起来吧。他沉声说道。
他没有来扶我但他转头对我妈刘云说:刘云你去把书房里那台电脑搬到念念房间去。
我妈再次震惊了。
那台电脑是林国栋的宝贝之二他用来查阅资料的平时我连碰都不准碰。
老公那
去。林国栋不容置疑地说孩子马上要上初中了学习要用。她既然真的知道错了我们就该给她点奖励。
他转过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我用一种近乎恩赐的语气说道:
林念记住诚实才是这个家最宝贵的东西。
我低着头用手背抹着眼泪肩膀激动地颤抖着。
谢谢谢谢爸
在他们看不见的角度我冰冷的嘴角勾起了一个完美的弧度。
这个家里最宝贵的武器我拿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