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港码头那声沉闷的巨响，像一颗冰冷的**，永久地嵌在了林薇的耳膜深处。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它在脑海中的残酷回放——张承志扭曲下坠的身影，砸在水泥地上的、那令人灵魂战栗的闷响。还有那个刻在地上的符号：完美的正圆，被一道垂直的直线冷酷地贯穿。冰冷，简洁，带着非人的精确和恶意。
回到蜗居的公寓，反锁门窗，拉紧窗帘，将城市的霓虹和喧嚣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被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填满。只有手机屏幕发出幽幽的冷光，照亮林薇毫无血色的脸和失焦的瞳孔。她蜷缩在床角，用厚厚的毯子将自己裹紧，却依然无法驱散从骨髓里渗出的寒意。每一次闭上眼睛，仓库的腥风、钢梁的轮廓、那个坠落的黑影，还有水泥地上冰冷的符号，就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撕扯着她的神经。
背包被胡乱扔在墙角。那台雷明顿打字机像一块沉默的墓碑，沉甸甸地压在那里。速写本则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它是唯一能证明昨夜疯狂并非幻觉的证据。借着手机微弱的光，她颤抖着翻开封面。
那片针尖大小的墨迹，在她离开西港码头后的短短几小时内，已经扩散成了一枚硬币大小的、边缘毛糙的墨团。更诡异的是，墨团中心似乎比边缘颜色更深邃，像一只正在缓缓睁开的、没有瞳孔的黑色眼睛。它不再是静止的污点，它在“生长”！以一种肉眼难以察觉、却又无比坚定的速度，缓慢地蚕食着纯白的纸张。林薇甚至能感觉到，那墨迹仿佛带着微弱的、冰冷的脉动，透过纸张传递到她的指尖。
她猛地合上速写本，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胸口剧烈起伏。这就是代价吗？目睹死亡的代价？那台机器……它在汲取什么？她的恐惧？她的生命力？还是……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她的写作能力！
林薇几乎是扑到书桌前，掀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但她顾不上了。她必须写！必须证明自己还是林薇，那个能用文字构建世界的林薇！她打开一个空白文档，光标在左上角规律地闪烁，像一只嘲弄的眼睛。
手指悬在键盘上方。用力。集中精神。回忆那个构思了许久的故事——一个关于南方雨季小镇里，一个守着旧书店的老人和一只流浪猫的温情故事。她记得那些湿润的青石板路，记得老书店里旧书混合着灰尘的独特气味，记得老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猫背的温柔……
但脑子里一片粘稠的空白。不是没有画面，而是当她试图将画面转化为文字时，所有的词汇都像退潮的海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青石板路？变成了西港码头冰冷破碎的水泥地。旧书的气味？被仓库里浓重的铁锈和血腥味覆盖。老人的手？幻化成了张承志坠落后扭曲的肢体。那只温顺的猫？它的眼睛变成了速写本封面上那片正在扩散的、深不见底的墨团！
“不！”林薇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指甲深深抠进掌心。她强迫自己按下键盘。
屏幕上跳出几个干瘪的词：“雨…下着…老人…猫…”
空洞！乏味！毫无生气！这不是她的文字！她曾经能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雨丝的缠绵，能用寥寥数语让老人慈祥的形象跃然纸上！可现在，她的语言就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和色彩的枯枝，只剩下干巴巴的骨架，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她疯狂地敲打键盘，试图挤牙膏般挤出一点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但打出来的句子破碎、混乱，充满了对仓库、坠落、符号的潜意识映射。她写“老人站在门口”，脑子里却自动补充“像站在仓库入口等待死亡”。她写“猫叫了一声”，耳边却回响起张承志坠落的绝望嘶吼。
“啊啊啊——！”林薇崩溃地抱住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颤抖。一种灭顶的绝望感淹没了她。那台该死的打字机，它不仅仅预言了死亡，它还在吞噬她的灵魂！吞噬她赖以为生的、定义了她是谁的——创作能力！河床彻底干涸了，露出了狰狞龟裂的底部。她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正在死去，被那团不断扩大的墨迹无声地吸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生理需求迫使她抬起头。口干舌燥，胃里空空如也，却翻腾着令人作呕的酸水。她需要水。
踉跄着走向狭小的厨房，打开冰箱。冷气扑面而来。她拿出一盒牛奶，习惯性地想倒进杯子里。然而，就在她拧开盒盖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猛地冲入鼻腔！
那不是牛奶变质的酸馊味。那是一种混合了铁锈、腐败的墨水、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档案库灰尘的味道。极其浓烈，令人作呕。林薇低头看去，只见盒子里本该是乳白色的液体，此刻却变成了一种粘稠的、如同稀释墨汁般的灰黑色！表面还漂浮着一些絮状的、深色的不明沉淀物！
“呕……”林薇再也忍不住，冲到水池边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冰箱里的灯明明灭灭，映着那盒诡异的“墨水牛奶”，散发着不祥的光泽。这绝不是巧合！是警告？还是那台机器力量渗透进现实的证明？
她惊恐地扔掉牛奶盒，仿佛它是一条毒蛇。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自来水拼命漱口，冲洗双手。水流的声音在死寂的公寓里显得格外刺耳。就在她关掉水龙头，喘息着抬起头时——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窗外。
她的公寓在五楼。窗外是对面另一栋老旧居民楼的侧面墙壁，距离不远。此刻，对面楼四层的一个黑洞洞的窗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林薇的心脏骤然一缩！她猛地贴到窗边，躲在窗帘的缝隙后，死死盯住那个窗口。
昏暗的光线下（或许是远处路灯的微光，或许是某户未熄的电视屏幕反光），她清晰地看到，在那个原本空无一物的窗口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静静地伫立着！那人影一动不动，如同融入了黑暗本身，但林薇能感觉到，一道冰冷、专注、毫无感情的视线，正穿透两栋楼之间的距离，精准地、牢牢地锁定在她这扇窗户上！
是跳蚤市场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是西港码头集装箱堆旁那道冰冷目光的延续！
“校对者”！
他们真的在看着她！就在对面！在她自以为安全的堡垒之外！
极致的恐惧瞬间冻结了林薇的血液！她像被钉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窗帘的缝隙像一道冰冷的伤口，那道来自黑暗深处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透过缝隙狠狠刺在她身上。她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眨眼都怕惊动那个黑暗中的窥视者。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几分钟，或许有半小时，那道黑影极其缓慢地、如同鬼魅般向后退去，彻底融入了房间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消失了。
林薇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浑身被冷汗浸透，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她蜷缩起来，将脸埋在膝盖里，无声地颤抖。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剧烈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嗡嗡声，水管偶尔的轻响，都变成了令人心惊肉跳的恐怖噪音。
那盒灰黑色的“墨水牛奶”静静躺在厨房的地板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速写本封面下的墨团，仍在无声地、缓慢地扩张着它的黑色疆域。而窗外，黑暗依旧，仿佛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正潜伏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冰冷地注视着这间小小的公寓，注视着她这个被标记的“污染源”。
枯竭的不仅是她的创作之河。被侵蚀的，是她整个赖以生存的世界。而“净化”的阴影，已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触手可及。
头痛。不再是针扎般的刺痛，而是像有滚烫的酸液在颅骨内缓缓灼烧，伴随着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作呕的嗡鸣。林薇蜷缩在公寓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死死按着太阳穴。速写本摊开在她面前，封面那片针尖大小的墨迹，已经晕染成指甲盖大小一团混沌的污痕，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向外洇开，像一滴永不干涸的毒血。那台雷明顿打字机就放在旁边，沉默着，散发着金属和灰尘的冰冷气息，却比任何咆哮的怪物更令人恐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