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大雪封山。那雪下得邪性,不像鹅毛,倒像碎瓷片子,被风卷着,
刮在人脸上生疼。雁荡山脚下,一间孤零零的泥坯房杵在风雪里,
门板上斜插着半截锈迹斑斑的铁剑,权当门环使。这便是江湖上人称“铁剑庐”的地方,
听着气派,实则就是个快要塌了的破屋子。屋里,青黛搓着冻得通红、裂了口子的手指,
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三枚铜钱排在裂了缝的破木桌上。
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映着她苍白憔悴的脸。
“七钱八分……”她低声又数了一遍,声音干涩。这点钱,连买半斗糙米都不够。
桌角放着一本破旧的书册,书页焦黄卷曲,像被火燎过又受了潮,
封皮上模模糊糊写着《流云剑谱》几个字。风一吹,那书页就哗啦啦响,
像枯死的蝴蝶在扑腾翅膀。三年前,她刚嫁给秦陌时,两人也曾意气风发。秦陌攥着她的手,
在那半截铁剑的剑柄上,歪歪扭扭刻下“秦氏”二字,说是要开宗立派。如今,
那字迹早被风雨磨平了棱角,只剩下模糊的印子,就像他们被生活磨平的棱角。“秦夫人!
秦夫人!”门外突然响起一个尖利刺耳的老婆子声音,穿透风雪砸进来,“年关可没几天了!
老婆子丑话说在前头,明儿个辰时要是再见不着租钱,休怪我不讲情面,
去请‘断指阎罗’来跟你说道说道!”青黛心头一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猛地抓起桌角那把用来防身的短匕,**破旧的腰带里。深吸一口气,
她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风雪“呼”地一下倒灌进来,冻得她一个哆嗦。
门外站着个裹着厚棉袄的老婆子,三角眼,薄嘴唇,一脸刻薄相。
对街那家气派的“藏玉阁”当铺门口,胖乎乎的东家正揣着手,倚着门框嗑瓜子,
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副看热闹的模样。“急什么?”青黛用身子堵住门缝,
不让更多的寒气进来,声音努力保持平静,“明日辰时,连本带利,一分不少给你结清。
”那胖东家“噗”地吐出一片瓜子皮,不偏不倚,正好黏在青黛襟前那块显眼的补丁上。
他绿豆小眼斜睨着青黛,皮笑肉不笑地说:“结清?秦夫人,你拿什么结?
你男人那把祖传的破刀,不是早押在我这儿了吗?这都过了当期了,按规矩,那可是死当了!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青黛心头火起,却强压着。
她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三枚铜钱,狠狠砸在门前的雪地里。“叮当”几声脆响。“哎哟!
”胖东家假模假式地叫了一声,弯下他那肥硕的腰去捡。青黛趁这机会,
“砰”地一声关上门,背死死抵住门板,只觉得心口“咚咚咚”跳得像擂鼓。她侧耳细听,
窗户外头似乎有黑影一闪而过,贴着墙根溜走了。她赶紧吹熄了那豆大的油灯,
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她摸索着爬到炕边,从硬邦邦的枕头底下,
掏出一个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她一层层打开,
里面赫然是那半本焦黄的《流云剑谱》。这是她爹临死前,用尽最后力气塞给她的,
血手印还清晰地洇在写着“流云十三式”的那个“三”字上。江湖上人人都说,
这绝世剑法早就失传了,谁能想到,这最后一脉的传人,
如今正为区区三钱银子愁得睡不着觉。“陌哥要是回来看见,
肯定要心疼……”青黛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粗糙的书页,指尖却猛地蜷缩起来。
她想起秦陌那把刀,那把秦家祖传的玄铁墨刀。刀身乌黑,上面有天然的暗纹,
像天上的星轨,刀柄缠着上好的蛟皮,已经被秦陌的手磨出了温润的玉色。昨晚,
他喝得醉醺醺回来,抱着那把刀,
“黛儿……等我……等我补全了流云十三式……给你换支……嵌玉的簪子……”窗外的风雪,
似乎更急了,呜呜地刮着,像鬼哭。天快擦黑的时候,一个穿着玄色旧棉袍的身影,
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铁剑庐。是秦陌。他肩膀上积了寸把厚的雪沫子,
眉毛胡子都结了霜,可怀里却鼓鼓囊囊的,像是护着什么宝贝。“黛儿!我回来了!
”他抖落一身寒气,声音带着点兴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快看!
西街新开了家蜜饯铺子,糖葫芦做得可好了!那伙计看我佩着刀,威风凛凛,
还白饶了我两串!”油纸包里,四串晶亮的糖葫芦裹着冰壳,
红彤彤的山楂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诱人。青黛接过糖葫芦,竹签子冰凉刺骨。
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腰间——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旧刀鞘,
孤零零地挂在粗布腰带上晃荡。“刀呢?”青黛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
扎破了屋里那点虚假的暖意。“啊?”秦陌解外袍的手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哦,
刀啊……托‘百炼坊’的老李头帮忙淬淬火,开春练新招要用。”他转过身去,
假装忙着给快要熄灭的炭盆添炭。借着炭盆里跳动的火光,青黛清楚地看到他后颈上,
有一道新鲜的、像是被什么带钩的利器刮破的血痕。炭盆里噼啪炸响,溅起几点火星。
秦陌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展开来,
献宝似的凑到青黛眼前:“黛儿,快瞧瞧!城门口新贴出来的缉杀令!
‘血手屠’赵奎那恶贼的脑袋,值三百两雪花银呢!”他眼睛里闪着光,
那光一半是炭火映的,一半是兴奋。火光也照亮了他左边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那是去年,
为了护住青黛怀里这半本剑谱,他一个人硬拼七个夺宝的江湖客留下的。青黛盯着那道疤,
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手里的糖葫芦,冰壳化了,黏稠的糖汁滴下来,落在她掌心,又冷又黏。
她默默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破米缸边,掀开盖子,舀出里面最后的小半瓢粟米。
手指无意间碰到缸底,一个冷硬的东西硌了她一下。她摸出来一看,是一张叠起来的当票。
借着微光,上面的墨字像针一样刺进她眼里:“押玄铁墨刀一口,当期十日,
死当纹银五十两。”窗外,风雪呜咽,像在替人哭泣。秦陌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异样,
自顾自地哼起荒腔走板的调子,还用沾着炭灰的手指,在斑驳的土墙上比划着新学的刀招。
青黛望着他空荡荡的腰间,袖子里,那半本剑谱被她攥得更紧了。第二天,腊月廿四,
雪停了,难得出了点惨淡的日头。青黛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头巾,
把自己的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踏进了对街那家气派的“藏玉阁”当铺。
柜台高得吓人,胖东家坐在后面,几乎只能看见他油光光的脑门。他肥短的手指,
正慢悠悠地拨弄着一架白玉算盘,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流云剑谱残页?
”胖东家眼皮都没抬,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轻蔑,“秦夫人,你当我是开善堂的?
前儿个刚收了一本全须全尾的‘惊雷刀法’,那也才抵了五钱银子的茶钱!
你这破纸片子……”“第八式,第九式。”青黛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
“换二十两。”她的话音刚落,珠帘后面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茶盏搁下的声音。
胖东家那双绿豆小眼精光一闪,脸上立刻堆起油腻腻的笑容:“哎哟,秦夫人,
您这可就为难我了。残页,还是两式……最多十两!不能再多了!”说着,
他慢悠悠地推过来一锭小小的银子。青黛伸手去拿银子,指尖触到那冰凉的银锭,
却觉得烫手。就在她低头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珠帘后面,一抹玄色的袍角一闪而过,
上面用金线绣着半截狰狞的蟒尾。她一把抓起银子,像被火燎了似的,转身就冲出了当铺。
刚跑到街上,就听见街角铁匠铺那边传来一阵骚动,不少人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快看!
秦家那小子是不是疯了?”“祖传的宝刀啊!就这么换了块破铁疙瘩?”“造孽哟!败家子!
”青黛心里咯噔一下,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只见“百炼坊”门口,淬火池里青烟滚滚,
老李头正摇头叹气。而秦陌,他脊梁挺得笔直,站在池边,
手里拿着他那把视若性命的玄铁墨刀,正用力地往冷水里按去!“滋啦——!
”一声刺耳的巨响,白茫茫的水汽猛地腾起,弥漫开来。等雾气稍散,众人定睛一看,
全都倒吸一口凉气——那柄乌黑沉重的宝刀,竟然断成了三截!冰冷的池水里,
静静地躺着三块毫无生气的废铁。老李头用铁钳夹起那断刀,连连摇头:“唉!秦小子,
我说什么来着?玄铁难熔,性子最烈!强炼必毁啊!你这……唉!”秦陌却像没听见,
他怀里紧紧搂着一个扁长的木匣子,仿佛那才是他的命。他转过身,
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青黛。他眼底布满了血丝,像是熬了几天几夜,
可嘴角却努力向上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黛儿!你看!
我寻着宝贝了!天大的宝贝!”雪光映照下,那木匣子上,
几个鲜红的朱漆小篆格外刺眼:流云剑谱·补遗。青黛只觉得袖子里一滑,
那两张她刚刚当掉的剑谱残页,不知怎么掉了出来。寒风一卷,
那焦黄的纸页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掠过地上那冰冷的断刀残骸,最后一片纸角,
轻轻地搭在了滚烫的淬火池边。“嗤——”一声轻响,青烟冒起,
那承载着流云剑法最后希望的残页,瞬间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雪夜,
黑得像泼了墨。铁剑庐里,那点可怜的炭火快要熄灭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
青黛默默地解开那个蓝布包袱。“陌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盖过,
“你的刀……”案几上,静静地躺着一柄鲨鱼皮鞘的刀鞘。那刀鞘做工精良,
吞口处用银丝盘绕着繁复的星纹图案,大小尺寸,正与秦陌那把祖传的玄铁墨刀严丝合缝。
秦陌的目光落在刀鞘上,手指颤抖着抚过那熟悉的星纹暗刻,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转过身,像是要掩饰什么,一把扯开那个宝贝木匣子上的红绸布,
从里面捧出一本看起来同样古旧的册子,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黛儿你看!
流云第九式!‘云垂海立’!我翻遍了雁荡山的老林子,钻了好几个古洞,
终于……终于让我找到了!咱们的剑谱,能补全了!”他兴奋地翻开那本册子,
纸张哗啦作响。青黛的目光却死死盯在扉页上——那里盖着一个鲜红的朱砂印记,
清清楚楚地印着四个字:“藏玉阁秘藏”。她猛地想起珠帘后那抹玄色金蟒的袍角,
指尖瞬间变得冰凉。秦陌却沉浸在狂喜中,他拿着那本册子,
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想象中的招式。那把断刀插在崭新的刀鞘里,空荡荡地晃动着。
刀鞘吞口处,那原本应该完整的星纹图案,不知为何,缺了一个小小的角。就在这时,
“哐当”一声巨响!一阵猛烈的寒风撞开了本就不结实的门板!
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在彻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
青黛清晰地看到了秦陌脸上骤然僵住的笑容,
也看到了自己被投在土墙上的影子——她的头巾被风吹散了,
露出了底下参差不齐、如同狗啃过一般的齐耳短发!“你的头发呢?!”黑暗中,
秦陌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绷紧的弦,随时会断裂。青黛下意识地摸向怀中。
那支冰冷的、沉甸甸的嵌玉簪子,正贴着她的心口。簪头那小小的“秦”字,像一块冰,
烙得她生疼。屋外,风雪声更大了。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金锣震响,
一个破锣嗓子穿透风雪,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血手屠’赵奎伏诛啦!悬红三百两,
归‘断指阎罗’啦!”油灯的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下,爆出一粒细小的火星,
然后彻底熄灭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窗外风雪的呼啸声。
青黛感到头皮上那些短短的、硬硬的发茬,刺得掌心又痒又麻。一股寒气,
比窗外的风雪更冷,从她的脚底板顺着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爬,瞬间就爬满了全身。
“藏玉阁的玉簪……”秦陌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手里捏着那支簪子,
指尖用力到泛白,几乎要嵌进那温润的白玉里,“你……你进过淬火房?”他袖子里,
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声——那是白天在铁匠铺,他强熔祖传墨刀时,偷偷藏在怀里带回来的,
仅剩的一小段刀柄残铁。青黛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簪子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那寒意像一条毒蛇,顺着她的血脉往里钻。这一刻,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珠帘后面那个穿着金蟒袍子的人,会发出那样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窗外,风雪裹挟着那破锣嗓子断断续续的嘶吼,
清晰地传了进来:“……赵奎的尸首……抬……抬往义庄喽!”紧接着,
是打更的梆子声和杂乱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铁剑庐四面漏风,穿堂风呜呜地刮着,
卷起地上的尘土,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秦陌突然像疯了一样,
扑向墙角那堆用来铺床的、又脏又乱的稻草堆。他双手并用,拼命地扒拉着,
稻草飞得到处都是。终于,他扒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他颤抖着手打开油布,
里面赫然是半截乌黑的刀身——正是他那把玄铁墨刀断裂后,最长的那一截!断口处,
淬火留下的细密纹路,如同蛛网般清晰可见。“老李头说过……”秦陌的声音嘶哑,
眼白上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玄铁……玄铁是熔不断的!
除非……除非是用天外陨星煅烧打造的‘断玉钩’!”他猛地抬起头,黑暗中,
那半截断刀的刀尖,直直地指向青黛的胸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你的头发!
你的头发怎么会落在淬火池边上?!”青黛只觉得掌心里的发茬像针一样扎人。
她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几张仅存的剑谱残页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就在这时,
另一种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笃、笃笃、笃笃笃!三长两短,清晰而规律的叩门声!
门缝被推开一条细缝,一股浓郁的、带着甜腻感的胭脂香气先钻了进来。接着,
一个裹着雪白狐裘的纤细身影,跺着精巧的绣花鞋,挤进了这间破败冰冷的屋子。
昏暗的光线下,她鬓边插着的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芒。
青黛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认得这个女人!这是“藏玉阁”的哑婢,名叫春棠!
她怎么会来这里?而且……她不是哑巴吗?“秦夫人,好手段啊!
”一个沙哑的、带着明显男人腔调的声音,从“春棠”的喉咙里滚了出来!只见她抬起手,
猛地抓住自己的脸颊边缘,用力一撕——一张薄如蝉翼的蜡黄人皮面具被扯了下来!
面具后面露出的,赫然是藏玉阁胖东家那张油腻腻、堆满假笑的脸!
他身上那件玄色锦袍的襟口,用金线绣着的狰狞蟒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
“半部假剑谱,就想换走我祖传的断玉钩?”胖东家绿豆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这买卖……做得可真不地道!”话音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