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被誉为“分子料理魔术师”的那一年,我曾用液氮将一滴鹅肝慕斯瞬间凝固成晶莹的琥珀,盛放在冰雕的玉兰花之上。这道菜,我取名为“刹那”,意在捕捉味蕾绽放的极致瞬间。我的直播间里,百万粉丝为之疯狂,弹幕如瀑布般滚过:“这吃的不是食物,是艺术!”“舒姐,我的味蕾为你颤抖!”他们不知道,在那之前,为了寻找最完美的食材,我曾在西西里的海风中品尝刚刚捕捞的海胆,也曾在云南的雨林里咀嚼带着泥土芬芳的菌子。我以为,我已经站在了美食世界的顶峰,将味道的密码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为了一个馊掉的窝头,和一个发霉的干饼,赌上我的尊严,乃至我的性命。我的美食帝国在一场离奇的车祸中灰飞烟灭,我的生命也戛然而止。但我的故事……我真正的故事,才刚刚从那令人作呕的霉味中,破土而出。
意识是一艘沉船,在幽暗冰冷的海底挣扎着上浮。先是痛,钝重的、撕裂般的痛,从后脑勺蔓延到四肢百骸,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拆开又胡乱地拼凑了回去。接着是饿,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刮骨吸髓般的饥饿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我的胃,疯狂地搅动着,榨干最后一丝力气。
我猛地睁开眼,视线花了半分钟才从模糊的重影中聚焦。
映入眼帘的,不是医院里惨白的天花板和消毒水味,而是一片昏暗的、结着蛛网的房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馊味的稻草,硌得我骨头生疼。
这不是我的身体。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我的手,那双能用手术刀般精准的技法处理顶级食材、能在面团上揉捏出万千风情的手,此刻变得枯黄瘦弱,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我挣扎着坐起身,身上穿着一件粗麻布的破旧衣裳,又脏又硬,磨得皮肤**辣地疼。
紧接着,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进我的大脑。
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也叫江舒,是前朝户部侍郎江文渊的独女。半年前,江家被构陷贪墨,满门抄斩,唯有她因早已许配人家,被判为官奴,几经转卖,最终被卖进了这京城最大的权贵府邸——镇北侯府。
而她之所以会躺在这里,是因为前天夜里,她因偷拿厨房一个冷馒头,被管事婆子发现,一顿毒打后,丢进了这间柴房,任其自生自灭。
这个可怜的女孩,最终没能熬过饥饿与伤痛,香消玉殒。而我,那个在二十一世纪活得风生水起的美食博主江舒,就在一场车祸后,占据了她的身体。
消化完这一切,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从云端跌入泥淖,说的就是我此刻的处境吧。什么分子料理,什么米其林三星,在这里,一个冷馒头就是能换一条命的奢侈品。
胃部的痉挛将我从震惊中拉回现实。我必须找到吃的,否则,我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二次生命,恐怕连一天都撑不过去。
我扶着墙,艰难地站起来。身体虚弱得厉害,每走一步,双腿都在打颤。柴房的门虚掩着,我探出头,外面是一个杂乱的后院,堆满了柴火和废弃的杂物。不远处,就是侯府的后厨房,此刻正飘出袅袅炊烟,还夹杂着一阵阵饭菜的香气。
那味道,没有我熟悉的黄油、迷迭香和黑松露,只有最朴素的油烟味和粮食的香气,却在此刻,拥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我的身体比我的理智更快地做出了反应。我贴着墙根,像一只受惊的野猫,小心翼翼地朝厨房挪去。
厨房里人声鼎沸,几个穿着同样粗布衣裳的仆妇正在忙碌着。一个腰圆膀阔、满脸横肉的婆子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着众人。从原身的记忆里,我认出她就是后厨的管事,刘嬷嬷,也是打死原身的那个凶手。
我心脏一紧,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躲在一堆菜筐后面。
刘嬷嬷的嗓门极大:“都给我手脚麻利点!今儿个府里来了贵客,午膳要是出了半点差错,仔细你们的皮!”她骂骂咧咧地走开,去检查灶上的汤羹。
机会!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角落里一个巨大的泔水桶上。我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是下人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甚至是一些择菜时丢掉的根茎。在二十一世纪,这是喂猪的东西。但现在,它是我眼里的天堂。
我趁着众人忙乱,一个闪身就溜到了泔水桶边。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熏得我几欲作呕。我强忍着恶心,伸手在里面飞快地搅动,希望能找到一块完整的、没那么脏的食物。
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心中一喜,捞出来一看,是一块啃得只剩一半的、沾满了油污的窝头。
顾不上多想,我狼吞虎咽地就往嘴里塞。那窝头又冷又硬,还带着一股馊味,剌得我喉咙生疼。可就是这难以下咽的东西,却让我的胃里升起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你这个贼骨头!还敢偷吃!”
一声尖利的叫喊在我身后响起,我浑身一僵,嘴里的窝头还没来得及咽下。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揪住我的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提了起来。
是刘嬷嬷。
她那张布满褶子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一双三角眼死死地瞪着我,仿佛要喷出火来。“好啊你,江舒!打你一顿还不知悔改,竟然还敢来厨房偷东西!我看你是活腻了!”
厨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有同情,有鄙夷,但更多的是麻木和幸灾乐祸。
我被她甩在地上,手里的半块窝头也滚落到满是污水的地面。后脑的伤口撞在地上,疼得我眼前发黑。
“刘嬷嬷,我……我只是太饿了……”我的声音沙哑而虚弱,这不仅仅是求饶,更是事实。
“饿?府里哪个下人不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就你金贵?”刘嬷嬷一脚踩在我那块窝头上,用力碾了碾,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想吃饭?可以啊。把活干好了,自然有你的饭吃。”
她说着,指了指旁边一个木盆,那盆里堆满了小山似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
是猪下水,确切地说,是猪大肠。
这东西处理起来极为麻烦,腥臭无比,是厨房里最脏最累的活。平时都是几个小丫头一起弄,今天不知为何,全都堆在了这里。
“把这些都给老娘拾掇干净了!拾掇不完,今天就别想有饭吃!”刘嬷嬷冷笑着,给我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周围的人都向我投来同情的目光。这么一大盆,别说我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就是两三个壮实的仆妇,也要弄上小半天。而且,猪大肠的臭味极难去除,若是洗不干净,被主子尝出来,那可是要挨板子的。这刘嬷嬷,分明是想借机把我往死里整。
然而,她们脸上的同情,在我眼中却显得有些可笑。
猪大肠?
在我那个时代,这玩意儿处理好了,可是顶级美味。什么九转大肠、肥肠血旺、干锅肥肠……哪一道菜不是让人垂涎三尺?她们眼中的脏活累活,对我这个专业厨师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这大概就是信息差带来的最大优势吧。你们视之如敝履,我却视之如珍宝。
我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那个木盆前。那股冲天的臭味让我皱了皱眉,但我随即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专注而平静。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刘嬷嬷不耐烦地催促道。
我没有理她,只是环顾四周,寻找我需要的工具。我找到了一个空木盆,又从米缸里舀了半瓢粗面粉,最后,又去墙角的盐罐里抓了一大把粗盐。
我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这小蹄子要干什么?敢浪费府里的面粉和盐,我撕了你的嘴!”刘嬷嬷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来就要抢我手里的东西。
“刘嬷嬷,”我第一次正视着她,声音不大,却异常镇定,“你让我把这些洗干净。不给我工具,我怎么洗?”
“洗肠子用水冲就行了,要什么面粉和盐?”她一脸鄙夷。
“用水冲,只能冲掉表面的污物,里面的腥臭味和粘液根本去不掉。这样做出来的东西,别说主子,就是我们下人吃了,也得闹肚子。”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刘嬷嬷被我镇住了。她或许不懂其中的道理,但她知道,如果菜出了问题,她这个管事也脱不了干系。
“哼,说得头头是道,我倒要看看,你能弄出什么花样来!要是敢耍我,看我怎么收拾你!”她虽然嘴上不饶人,但终究还是没再阻止。
我不再理会周围的目光,将猪大肠倒进空盆里,先是加上盐,然后像我前世处理面团一样,用一种独特的、带着螺旋劲的手法开始反复搓揉。盐粒能有效地摩擦掉肠壁上的粘液,这是物理去污的第一步。
接着,我加入了那些粗面粉。面粉有极强的吸附性,能将盐搓揉下来却依然残留的细小污物和异味分子牢牢吸附住。我的双手在盆里快速而有节奏地翻动着,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多余。
厨房里的喧嚣声渐渐小了下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在她们眼中,我不再是一个奄奄一息、任人欺凌的小丫头,而像一个技艺精湛的匠人,正在专注地打磨一件艺术品。那盆原本污秽不堪的东西,在我手下,仿佛正在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
一遍搓揉,用清水冲净。再加盐,再加面粉,再搓揉。
如此反复三次。
当最后一盆污水倒掉,木盆里的猪大肠已经呈现出一种干净的、带着淡淡粉白色的状态。最神奇的是,那股原本熏得人退避三舍的恶臭,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食材本身特有的、淡淡的肉腥味。
整个厨房,鸦雀无声。
刘嬷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她走上前,难以置信地拿起一截处理好的大肠,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写满了震惊。
“这……这怎么可能?一点臭味都没有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惊叹,只是平静地将处理好的食材整理好,然后抬起头,看向她,淡淡地说道:“刘嬷嬷,**完活了。可以给我饭吃了吗?”
我的声音依然虚弱,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这一刻,我不仅仅是在讨要一顿饭,更是在宣告,从今天起,我江舒,不再是那个可以被随意欺凌、打骂至死的官奴。我拥有的知识和技能,就是我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安身立命的最大资本。
刘嬷嬷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刘嬷嬷!世子的午膳怎么还没送过去?他又说没胃口,把刚送去的几样菜都给撤了!侯爷发话了,要是再不想想法子让世子用膳,咱们整个厨房的人,就都等着领罚吧!”
来人是侯府的吴管事,地位远在刘嬷嬷之上。
刘嬷嬷一听,吓得腿都软了,连忙陪着笑脸:“吴管事,这……这世子的口味实在太刁了,山珍海味都吃腻了,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法子了啊!”
吴管事的目光在厨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面前那盆处理得干干净净的猪大肠上,他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指着那盆猪大肠,又看了看我,沉声问道:“这东西,是你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