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那句“世子爷吩咐,让他见一见做这道菜的厨子”,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池塘,在厨房里激起了千层浪。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鄙夷和幸灾乐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羡慕、嫉妒和一丝敬畏的复杂情绪。
吴管事反应最快,他脸上那因狂喜而泛起的红晕还未褪去,便一个箭步跨到我面前,原本紧绷的官方式面孔此刻堆满了和煦的笑容,那笑容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江……江姑娘,”他竟然用上了“姑娘”这个称呼,而不是“丫头”或者“你”,“快,快随我来。世子爷要见你,这可是天大的福分!”
我心中冷笑,福分还是祸根,尚未可知。但面上,我只是微微垂下眼睑,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怯懦和受宠若惊的语气说道:“是,吴管事。只是……我这身衣裳,怕是会污了世子爷的眼。”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满是污渍和破洞的粗麻衣,上面还沾着之前在泔水桶边蹭到的油污。这副尊容去见一个身份尊贵的世子,本身就是一种大不敬。
吴管事这才如梦初醒,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对对对!不能这样去!”他立刻回头,对着一个看起来还算干净利落的仆妇喝道:“张嫂,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带江姑娘去后头的浴房,找一身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要二等丫鬟穿的细棉布那套!再找些伤药来,给姑娘额头上的伤处理一下!快去!”
这一连串的吩咐,让厨房里的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
二等丫鬟的衣裳!
在等级森严的侯府,下人也分三六九等。我这样的罪奴,穿的是最粗糙的麻衣。往上是做杂活的仆妇,穿粗棉。再往上,才是能在主子面前伺候的、有品级的丫鬟,她们穿的,才是细棉布。这一件衣裳的差别,代表的是天与地的身份差距。
而刘嬷嬷,作为后厨管事,也不过就是这个待遇。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怨毒的目光像毒蛇一样钉在我的背上。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刘嬷嬷。她费尽心机想把我踩进泥里,却没想到,我不仅从泥里爬了出来,还一跃踩到了她的头顶上。
在张嫂近乎谄媚的引领下,我离开了这个充满了油烟和人情冷暖的厨房。热水,干净的衣裳,还有一小罐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膏。当我把自己从头到尾清洗干净,换上那身柔软的蓝布衣裙,再将药膏小心地涂抹在额角的伤口上时,我看着水中倒映出的那张苍白但清秀的脸,心中一阵恍惚。
这张脸,还很稚嫩,大概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却沉淀着一个三十岁灵魂的冷静与坚毅。
江舒,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的仇,你的冤,我或许无法立刻帮你报偿。但你的命,我绝不会让它再被人如蝼蚁般践踏。
当我重新出现在吴管事面前时,他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好,好!这样才像样!”
他领着我,穿过嘈杂的后院,走过悠长的抄手游廊。越往里走,四周越是安静,景致也越发精致。雕梁画栋,奇石假山,与我之前待的那个如同贫民窟的柴房和后厨,简直是两个世界。
一路上,遇到的仆人无不对吴管事躬身行礼,同时,也用好奇的目光不住地打量着我。我能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中,捕捉到“厨房”、“世子”、“那道菜”之类的词语。显然,消息已经传开了。
我心中明白,从我走出厨房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做得好,一步登天;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最终,我们在一处极为雅致幽静的院落前停了下来。院门口种着几竿翠竹,风一吹,竹叶沙沙作响,平添了几分清冷。这里闻不到府里其他地方那种奢靡的熏香味,反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香。
“就是这里了,”吴管事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神情也变得无比肃穆,“你进去之后,世子爷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千万要谨言慎行,不可有半句虚言,更不可抬头直视世子,知道了吗?”
“是,我记下了。”我低声应道。
吴管事上前,对守在门口的一个青衣小厮低语了几句。那小厮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然后转身进去通报。片刻后,他走了出来,对我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吴管事没有进去,只是对我点了点头。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迈步踏入了这间决定我命运的屋子。
房间里光线有些昏暗,弥漫着比院中更浓郁的药味,还混杂着一丝冷冽的墨香。正对着门的是一架紫檀木的博古架,上面摆放着一些古籍和瓷器。绕过博古架,我才看清了里间的景象。
一个身穿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正静静地坐在窗边的轮椅上。他没有看我,而是侧着头,望着窗外那几竿翠竹,仿佛入了神。他的侧脸线条极为清俊,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颜色却很淡,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一头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衬得他整个人愈发清瘦,也愈发苍白。
他就是镇北侯府的世子,沈钰。
从原身的记忆里,我知道这位世子爷是侯爷的独子,文武双全,曾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天才。可惜三年前在边关受了重伤,伤了腿,也坏了身子,从此便缠绵病榻,性情也变得孤僻冷傲,极难伺候。
我不敢多看,依着吴管事的嘱咐,在他身后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敛声屏气,躬身行礼。
“奴婢江舒,拜见世子爷。”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声和竹叶的沙沙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额角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刚换上的新衣。
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考验我的耐心?还是在给我下马威?
就在我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掉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抬起头来。”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清冷,又带着一丝久病之人特有的沙哑,像一块冷玉,敲在人的心上。
我依言,缓缓地抬起头。
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轮椅,正面对着我。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了他的正脸。他的容貌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像一口古井,里面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看得人心头发寒。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缓缓移到了他腿边小几上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白瓷盘上。
“那道菜,叫什么名字?”他问。
“回世子爷,它没有名字。”我斟酌着回答。我不能直接说出“酱爆盘龙肠”这个名字,那听起来太像酒楼菜式,不符合我一个罪奴的身份。
“哦?”他眉梢微挑,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一道能让本世子动筷的菜,竟没有名字?”
“奴婢不敢欺瞒世子爷。”我垂下眼睑,用早就编好的说辞回道,“奴婢的父亲获罪之前,家中曾有一位厨子,做得一手好菜。奴婢幼时顽劣,时常溜进厨房偷看,这道菜,便是跟他学来的。只是那位师傅只教了做法,却从未提过菜名。奴婢斗胆,私下里叫它‘浓酱烧’,取其酱汁浓郁之意。”
这个解释,既点明了我“官家**”的出身,解释了我会识字、懂些规矩的缘由,又将菜品的来历推给了一个无从查证的“厨子”,合情合理。
“浓酱烧……”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不知是嘲讽还是玩味,“名字倒是朴实。只是,本世子倒是从未听过,洗猪下水,要用盐和面粉。”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他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问的不是味道,而是做法。这才是真正的考校。他不仅仅是在品尝一道菜,更是在剖析这道菜背后的逻辑和知识。
这个男人,敏锐得可怕。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将现代的化学原理,用这个时代能够理解的语言重新包装。
“回世子爷,这是那位师傅教给奴婢的‘以物克物’的法子。他说,下水之腥臭,源于其内壁的粘液。盐粒粗粝,能搓磨掉大部分粘液,如同用沙石打磨玉器。而面粉性燥,质地又细,能吸附盐粒无法去除的余味,如同用宣纸吸走多余的墨迹。二者兼用,一磨一吸,方能去腥存香,还食材一个本味。”
我说完,整个房间再次陷入了沉默。
沈钰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看穿。
我能感觉到,我的后背已经彻底湿透了。在他面前撒谎,需要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良久,他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轻,也很短,却像是一缕阳光,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阴冷。
“以物克物,一磨一吸……有点意思。”他点了点头,似乎是认可了我的说法,“你那个师傅,倒是个妙人。”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我知道,我赌对了。对于沈钰这种聪明至极的人,你越是想用简单的谎言去敷衍他,就越容易被他看穿。反而是这种听起来有些玄妙,但细想之下又颇有道理的“歪理”,更能让他信服。
“既然你懂得以物克物,那本世子再问你,”他话锋一转,新的问题又抛了过来,“我这病,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你可有法子,用你那‘以物克物’的道理,为我调理一二?”
这已经不是在考校我的厨艺了,这是在考校我的医理知识!
我一个厨子,哪里懂什么医理?
但此刻,我不能说“不懂”。一旦我示弱,我刚刚建立起来的“高人”形象就会瞬间崩塌,重新变回那个无足轻重的小丫头。
我必须回答,而且必须答得让他满意。
我再次将现代的营养学和中医食疗的理念进行融合,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
“奴婢不敢妄谈医理,只知药食同源。世子爷久病体虚,脾胃必然受损,寻常的滋补之物,于您而言,非但无益,反倒是负担。这就好比一块久旱的田地,不能骤然引来洪水,只能用涓涓细流,慢慢浸润。”
我顿了顿,见他没有打断,便继续说道:“所以,奴婢以为,世子爷的膳食,当以‘疏通’和‘唤醒’为先。今日的‘浓酱烧’,味重而霸道,便是‘唤醒’之法,如同当头棒喝,让沉睡的味蕾醒来。但这只能偶尔为之。平日里,还需用些清淡而开胃的‘疏通’之食,比如用山楂、陈皮炖煮的瘦肉汤,或是用白萝卜、薏米熬煮的米粥。先将肠胃的通路打开,让它重新活泛起来,而后,才能谈及真正的‘滋补’。”
这一番话,我说得极为诚恳。这确实是我作为一个顶级厨师,对病人饮食调理的真实理解。
沈钰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我,那目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深邃,更加复杂。
就在我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心中惴惴不安之时,他忽然开口,对门外喊了一声。
“来人。”
之前那个青衣小厮立刻推门而入,躬身候命。
“从今日起,”沈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东跨院的小厨房,就交给她了。我的一日三餐,由她全权负责。府中膳房,但凡她有所需,不得有半点推诿。”
小厮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东跨院的小厨房,那是世子专用的厨房!拥有那个厨房的支配权,就等于掌握了世子饮食的全部大权!这在侯府,是何等的荣耀和权力!
“还有,”沈钰的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脸上,那清冷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以后就留在这院里伺候。不必再回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