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送到手边，“假装进食”的难度会增大。

她需要预案A（成功假装并处理食物），和预案B（万一无法假装，被迫食用或直接违抗）。

预案B的风险极高。违抗规则可能立刻招致“绩效清零”的处罚，而根据李鸣的前例，“清零”似乎伴随着某种精神侵蚀或身体控制。那比立刻死亡更可怕。

那么，能否在规则判定上做文章？邮件说“务必食用完毕”，但没规定必须吃下去多少，也没规定必须由本人吃下。如果……食物“消失”了，算不算“食用完毕”？补丁提供了处理地点——东北角盆栽。那里是否是一个规则监控的盲区，或者具有某种“中和”作用？

审计，本质上是对规则体系的漏洞挖掘。

05:55。

办公区入口处，传来了轮子滚动的声音。

咕噜……咕噜……声音平稳，由远及近。

不是平时送餐车轻快的声音，更像是沉重的、金属或硬质塑料轮子压在厚地毯上的闷响。

所有人的身体瞬间绷直，头颅微微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但又不敢完全转过去，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拼命瞥视。

叶祈也看向那边。

一个身影推着一辆不锈钢餐车，缓缓进入A区办公区。

推车的人穿着公司后勤的灰色制服，戴着口罩和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他（或她）的身高体型看起来很正常，但走路的姿势……有些过于笔直，肩膀几乎不晃动，脚步抬落的高度和间距完全一致，像用尺子量过。

餐车上整齐码放着一个个白色泡沫餐盒，还有配套的塑料勺子。餐盒盖着盖子，看不到里面是什么。

推车人在第一个工位旁停下，拿起一个餐盒，轻轻放在该同事的桌角外侧。然后继续推向第二个工位。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只有餐盒放置在隔板上的轻微“嗒”声，和均匀到令人不适的脚步声与轮子滚动声。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混合着食物的油腻和某种……更陈腐的气息。

餐车越来越近。

叶祈看着那灰色的身影在光线明暗交界处移动，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配送员，不像活人。至少，不像正常的活人。是“模板标兵”的另一种形态？还是规则体系本身的某种具象化执行单元？

轮到姜薇了。灰色身影将一个餐盒放在她桌角。姜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然后又强迫自己慢慢伸出手，将餐盒一点点拖到面前。她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轮到周宇轩。他盯着放在自己面前的餐盒，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脸上肌肉抽搐，但最终没有其他动作。

轮到程笑笑了。餐盒放下时，程笑笑全身剧震，发出一声极度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抽泣，又立刻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把声音堵回去。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砸在桌面上。

灰色身影毫无反应，继续推车向前。

下一个，就是叶祈。

她坐直身体，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低垂，看着自己桌面的一角，避免与配送员有任何视线接触。

嗒。

一个冰冷的白色泡沫餐盒，放在了她的桌角外侧。边缘距离她的手指只有十几公分。

她没有立刻去碰。

灰色身影停顿了大约一秒——也许更短，但在叶祈紧绷的感知里无比漫长——然后，推着车，走向下一个工位。

叶祈用余光确认配送员已经离开一段距离，才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餐盒。

冰冷。不是食物该有的温度，更像是从冰箱冷藏室直接拿出来的。

她将餐盒轻轻拖到自己面前。盖子扣得很紧。她没打开，只是将它放在键盘前方。

餐车咕噜噜的声音在办公区里绕行一圈，最终消失在入口方向。配送员离开了。

但规定时间开始了。

邮件规则：请务必在06:30前食用完毕。

现在大约是06:02。

叶祈看了一眼手环，绩效积分没有变化。至少拿起餐盒这个动作，没有被判定为违规。

她需要打开它，做出进食的样子，然后找机会处理掉内容物。

她掀开餐盒盖子。

里面是一份看起来很普通的白粥，熬得很烂，几乎看不到米粒，更像是米糊。旁边有一小撮颜色可疑的酱菜，黑褐色，黏糊糊的。没有任何热气冒出，只有一股更加明显的、甜腻中夹杂着淡淡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白粥的表面，异常平滑，像一面白色的、微有涟漪的塑料膜。

叶祈拿起塑料勺子，舀起一小勺粥。

粥的质地很奇怪，异常粘稠，勺子提起时，拉出长长的、胶质般的丝线，断开后缓缓缩回粥面。酱菜更是看起来毫无食欲，像某种腐烂的植物根茎。

她将勺子凑近嘴边，微微张嘴，做出吞咽的动作，但实际上巧妙地用舌尖和上颚挡住了勺沿，粥几乎没有入口。同时，她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拿起一张废纸（之前打印错误的），假装擦拭嘴角。

很难。需要高度的控制力和心理素质。她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可能来自仍在观察的同事，也可能来自无处不在的监控。她必须演得逼真。

她重复了几次这个动作，每次都只让极少量的、无法避免的粥水沾到嘴唇。那味道粘在唇上，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酱菜她碰都没碰。

时间慢慢过去。

她注意到，斜对面的周宇轩，似乎也在用类似的方法，吃得很慢，勺子每次只沾一点点，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厌恶。而姜薇，则是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吞咽，仿佛想尽快结束这场折磨，眼泪混着粥水流下。程笑笑……根本没动，她只是双手捂着脸，肩膀耸动，面前的餐盒盖子都没打开。

06:15。

06:20。

叶祈“吃”掉了大约四分之一不到的粥。她必须开始处理剩下的了。

东北角的盆栽……距离她的工位有大约十五米，中间需要经过两个工位之间的通道。按照规定，非必要不能离开工位。处理早餐残羹，显然不属于邮件规则允许的“必要”范畴。

但她有补丁的临时指令作为依据——虽然这依据本身也需要验证。

她需要一个契机，或者，创造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水杯上。半杯冷水。

有了。

她故意手一抖，勺子“不小心”碰到了餐盒边缘，发出不大的声响。同时，她另一只手“慌乱”地去扶，却“不小心”带倒了旁边的水杯。

“哐当！”

水杯倒在桌上，冷水泼洒出来，浸湿了键盘下方、鼠标垫，也溅了一些到餐盒里，稀释了部分白粥。

这个动静在寂静中颇为明显。附近几个人都看了过来，眼神惊疑不定。

叶祈脸上露出“懊恼”和“着急”的神情（这并不完全是表演），她迅速抽出几张纸巾，开始擦拭桌面上的水渍。动作有些“忙乱”，将浸湿的餐盒也往自己这边挪了挪，用纸巾去吸餐盒边缘的水。

在这个过程中，她借助身体和手臂的遮挡，快速将餐盒里大部分粥和酱菜，倒进了攥在左手心里、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厚质小垃圾袋（她从自己包里拿出来的备用袋）。只留下底部浅浅一层被水稀释的粥糊。

然后，她将这个小垃圾袋紧紧捏住，塞进自己外套的内侧口袋。湿漉漉、黏糊糊的触感隔着衣服传来，让她胃部一阵翻腾。

桌面清理得差不多了。键盘可能进了点水，但暂时不管。餐盒里看起来还有少量残留。

现在，她需要去东北角盆栽那里。

直接走过去不行。她需要一个“合理”的离开工位理由。

邮件规则里，允许离开工位的只有“前往卫生间”，而且必须遵循奇偶整点规则。现在是06:22，偶数时间段，非卫生间时间。

但规则没有明确禁止其他原因短暂离开吗？没有。它只是说“途中请勿在任何公共区域停留”，并强调了卫生间的时间规定。是否意味着，如果有“必要”且“快速通过”，前往非卫生间的其他地方，存在解释空间？

风险很大。但值得一试。处理掉污染源是补丁强调的，或许能降低后续风险。

她看了一眼手环，绩效积分依旧没变。

拼了。

她拿着那个几乎空了的、底部还有一点湿粥的餐盒，以及几张脏掉的纸巾，站了起来。

动作不算快，但很坚定。

她离开工位，朝着东北角盆栽的方向走去。她能感觉到数道目光瞬间钉在她背上，充满了震惊、恐惧，或许还有一丝难以置信。违反规则！她又违反了规则！

叶祈强迫自己忽略这些目光，步伐稳定，速度适中，既不像闲逛，也不像慌张逃跑。她紧盯着目标——那盆茂盛的绿萝，它被放在一个白色的高脚花架上，叶片肥厚，在苍白灯光下绿得有些虚假。

十五米的距离，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步，她都感觉踩在无形的钢丝上。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更加粘稠，灯光也仿佛暗了一丝。她似乎听到，空调送风声中，夹杂了某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杂音，忽左忽右。

不要听。专注。

她终于走到了盆栽前。

花盆是陶瓷的，直径很大，土壤表面覆盖着一层装饰性的白色石子。她迅速蹲下身，用身体挡住可能来自某个方向的监控视角（如果还有效的话），将餐盒里剩余的一点粥糊倒进石子缝隙，并用脏纸巾拨弄土壤，将其掩盖。接着，她快速将那个装有大部分污染食物的小垃圾袋从怀里掏出，撕开一个小口，把里面粘稠恶心的内容物尽数挤入土壤更深处，然后用更多的土壤和石子盖好，压实。

整个过程不到二十秒。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站起身，将空餐盒和脏纸巾揉在一起，拿在手中，转身往回走。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滋啦……”

头顶的一盏日光灯，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伴随着微弱的电流噪音。

叶祈的心脏几乎停跳。她僵在原地零点一秒，然后以更快的速度走回工位。

坐下。将揉成一团的餐盒垃圾塞进脚下自己的垃圾桶。双手放回键盘上，目光盯向屏幕。

做完这一切，她才敢微微抬眼，看向自己的手环。

绩效积分：865。

没有变化。

没有警告，没有扣分。

她成功了？利用“清理污渍”和“处理垃圾”的模糊理由，短暂离开工位并处理了污染食物，没有被规则系统立刻判定为违规？还是说，东北角盆栽那个位置，真的如补丁所说，具有某种特殊性，能屏蔽或干扰规则的即时判定？

她无法确定。但至少，眼前这一关，似乎闯过了。

她悄悄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内衣紧紧贴在皮肤上。

再看其他人。

姜薇已经“吃”完了，餐盒空空如也放在一边，她脸色惨白，捂着肚子，表情痛苦，似乎在强忍不适。

周宇轩也基本“吃完”，正盯着空餐盒发呆，眼神空洞。

程笑笑的餐盒依然没动。她似乎哭得脱力了，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起伏。

而最早变成“模板标兵”的李鸣，他的餐盒……不见了。不知道是配送员没给他，还是被他以那种机械的方式“处理”掉了。

时间走到06:28。

广播系统，突然传来“刺啦”一声尖锐的鸣响，像是话筒被不小心碰到的声音。

所有人悚然一惊，抬头望向天花板角落的扬声器。

短暂的杂音后，一个平板无波、听不出性别年龄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早餐时间即将结束。】

【现在进行餐后状态抽查。】

【请以下员工编号立即前往B区一楼104会议室进行面谈：A3077，A3112，A3149。】

【重复。请员工编号A3077，A3112，A3149，立即前往B区一楼104会议室。迟到将影响绩效评估。】

广播停止。

死寂重新降临，但这死寂中充满了更加浓郁的恐惧。

被点名了！

叶祈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回忆自己的员工编号——A3105。不是她。她立刻看向周围。

姜薇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大到了极限，死死盯着自己的手环屏幕，上面显示着她的编号：A3077。

周宇轩也脸色剧变，他的编号是A3112。

而第三个编号A3149……是程笑笑。她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

三个人。早餐后，被点名去“面谈”。

这是什么？是随机抽查？还是因为他们在早餐环节的表现？

姜薇吃完了，但很痛苦。周宇轩吃完了，但可能处理得不干净，或者情绪异常。程笑笑根本没吃。

难道……没吃完，或者表现出强烈抗拒，会被点名？那她呢？她处理掉了食物，但假装吃了，是否侥幸逃脱？

不，现在不是庆幸的时候。

姜薇已经站了起来，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求助般地看向叶祈和周宇轩，眼神绝望。周宇轩脸色铁青，拳头紧握，脖子上青筋毕露，似乎在下定决心反抗还是顺从。

程笑笑则完全慌了，她看看姜薇，又看看周宇轩，最后又看向叶祈，嘴唇哆嗦着，无声地喊着：“救……救我……”

怎么办？

规则要求“立即前往”。违反广播指令，后果可想而知。

但那个“104会议室”，一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进去之后会发生什么？面谈？什么样的面谈？

补丁提到了“唯一绝对安全区”在B区二楼档案室。而104会议室在B区一楼。是否顺路？或者说，有没有可能利用这次“被传唤”，接近那个安全区进行验证？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想法。但留在这里，被动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降临的规则碾压，同样危险。

叶祈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审计需要风险评估，也需要在绝境中寻找最优路径。或许，主动进入规则的下一个环节，才能获得更多关于这个系统运作机制的信息。

她需要做出选择。是继续潜伏观察，还是……主动出击，跟随被点名者，去探查那个“会议室”？

她看了一眼手环上的时间：06:29。

广播要求“立即”。

姜薇已经开始挪动脚步，朝着电梯厅方向，一步一顿，仿佛走向刑场。周宇轩低吼一声，猛地捶了一下桌子，但也站了起来，跟在姜薇后面，眼神凶戾，但脚步虚浮。

程笑笑哭出了声，瘫在椅子上，似乎没有力气站起来。

不能再犹豫了。

叶祈深吸一口气，也站了起来。

她不是被点名者，她的跟随是明显的违规。但她赌的是，规则系统此刻的“注意力”，或许更多地集中在确保三名被点名者前往会议室这件事上，对她这个未被点名的“异常跟随者”，反应可能会滞后，或者存在判定漏洞。

而且，她有一个模糊的、基于审计逻辑的猜想：这个规则系统，似乎更侧重于对“违反明文条款”的即时惩罚，而对于“未明确规定但可能影响流程”的行为，反应机制或许不同。就像公司里，违反考勤制度立刻扣钱，但上班摸鱼只要不被直接抓到，可能就没事。

她需要测试这个系统的“智能”程度和监控边界。

她快步走到程笑笑工位旁，低声快速说：“站起来，跟我走。”语气不容置疑，同时伸手扶住了程笑笑几乎软倒的身体。

程笑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叶祈的胳膊，借力站了起来，腿还在发软。

“叶、叶姐……”

“别说话，走。”叶祈搀扶着她，紧跟在周宇轩后面，朝着电梯厅走去。

她能感觉到，整个办公区剩余的、还“正常”的同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在背上。震惊，恐惧，或许还有一丝不可思议。她这个平时冷静甚至有些孤僻的审计，竟然在主动挑战规则，还带上了被点名的程笑笑？

冯卫华的Spark头像在闪烁，但她看都没看。

四人（姜薇、周宇轩、叶祈搀着程笑笑）前后脚进入电梯厅。姜薇颤抖着按了下行键。

电梯从一楼上来。

等待的几秒钟，无比漫长。周宇轩喘着粗气，姜薇闭上了眼睛，程笑笑把脸埋在叶祈肩头，无声流泪。叶祈则紧盯着电梯门上方跳动的数字，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同时留意着手环的动静。

“叮。”

电梯门打开，空的。

四人进去。叶祈按下“1”楼。

门缓缓合拢，轿厢开始下行。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程笑笑压抑的抽泣和几个人沉重的呼吸。

周宇轩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带着破罐破摔的狠劲：“叶祈，**到底想干什么？找死别拉上我们！”

叶祈没看他，目光盯着楼层数字：“想活。”

“活？跟着去那鬼会议室能活？”周宇轩低吼。

“不去，现在就可能‘绩效清零’。”叶祈语气冷静得可怕，“去了，至少知道下一个环节是什么。信息，是现在最缺的东西。”

“你……”周宇轩语塞。

姜薇这时也睁开眼，看向叶祈，眼神复杂，有恐惧，也有一丝微弱的光：“叶、叶姐……你有办法吗？”

“没有十足的把握。”叶祈实话实说，“但规则有漏洞。我们得找到它。”

电梯轻微一震，停在一楼。

门打开。

外面是空旷的一楼大堂，灯光依旧惨白。前台依然无人。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灰尘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B区在一楼的东侧。104会议室，通常用于小型面试或临时会谈，位置相对偏僻。

“走。”叶祈率先搀着程笑笑走出电梯。

姜薇和周宇轩对视一眼，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穿过寂静无人的走廊，脚步声在光洁的地砖上回响。两侧是各种功能房间的门，大多紧闭，玻璃窗内一片漆黑。

他们来到了B区104会议室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