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是热的,但我的心比风更烫。
我叫陈曦,晨曦的曦。我死死攥着那张红色的、烫着金边的奖状,指甲因为用力而掐进了掌心。
“全校第一名”。
这五个字,比我过去十八年听过的所有话加起来还要重。它像一剂强心针,让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有些发虚的脚步,都变得坚实起来。
我几乎是跑着回家的。我知道,这张奖状,是我唯一的“武器”。是我用来对抗命运,用来向我妈赵春兰证明“女儿也能顶天立地”的唯一“武器”。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的油烟味和弟弟陈阳打游戏的咆哮声一起涌了出来。
“妈!我回来了!”我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昂扬。
赵春兰正蹲在灶膛前,一张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正机械地往里塞着柴火。弟弟陈阳的房间里传来激烈的键盘敲击声,他甚至没抬头。
“妈,你看!”我冲过去,像献宝一样,把那张奖状展开,递到她眼前。我特意把“第一名”那几个字对准了她的眼睛。
我期待着,哪怕是一秒钟的错愕,或是一丝转瞬即逝的欣慰。
但她没有。
赵春兰只是瞥了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张碍事的废纸。她甚至没有擦拭抓过柴火的手,就那么一把夺过了我的奖状。
“哦。”她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单音。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那只粗糙的手狠狠攥住了。
“妈,这是全校第一……老师说,我的分数,上清华都稳了……”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清华?”赵春兰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嗤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清华能当饭吃?清华能给你弟凑够买房的首付?”
我愣住了,血液仿佛在瞬间停止了流动。
然后,我看到了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赵春兰,我的亲生母亲,她把我用三年青春和无数个熬夜的夜晚换来的、我唯一的荣耀和希望,随手一折,塞进了熊熊燃烧的灶膛。
“不——!”
我发疯似地扑过去,想把手伸进火里把它抢出来。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我的脸上。赵春兰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的手,打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你疯了!?”她用一种看仇人似的眼神瞪着我,“一张破纸,也值得你烫了手?你那双手明天还要去干活的!”
火焰“呼”地一下蹿高,那鲜红的纸张在瞬间卷曲、变黑,金色的“第一名”扭曲成了怪异的形状,最后,和那些廉价的柴火一起,化作了一堆灰白色的烬。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才终于决堤。
我不是在哭那张纸,我是在哭我那死去的、可笑的、长达十八年的妄想。
我以为,只要我考得足够好,只要我足够优秀,她就会看我一眼,就会把我当成她的女儿,而不是一个给她儿子换取未来的工具。
现在,火烧掉了。
梦,也该醒了。
2.“明天去工地打灰!”
灶膛里的火,映在赵春兰的脸上,明明灭灭,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
“哭什么哭!号丧呢?”她粗暴地抹了一把脸,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我,“我告诉你陈曦,书,你是一个字也别想再读了!”
我停止了哭泣,只是用一种麻木的、空洞的眼神看着她。
我的沉默,似乎让她更加烦躁。她一脚踢开旁边的板凳,声音尖利起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养你十八年,养出个白眼狼!你弟为了高考,游戏都不敢打了,你倒好,考个第一名,就想飞出去了?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我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脸颊**辣地疼,但比不上心里万分之一的冷。
“为什么?”我沙哑地问,“他打游戏是‘为了高考’,我考了第一名,就是‘想飞出去’?妈,我也是你生的。”
“呸!”赵春兰一口唾沫吐在我脚边,“你跟他能一样吗?他是个带把的!是给我们陈家传香火的!你呢?你早晚是别人家的人!我养你这么大,你给你弟换点彩礼,给你弟挣点学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天经地义……”我咀嚼着这四个字,只觉得满嘴苦涩。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我那高高大大的弟弟陈阳,顶着一头油腻的头发冲了出来,眼睛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
“妈!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玩了!”他不耐烦地吼道,随即看到了我,“哦,姐,你回来了?钱呢?我这周的生活费该给了。”
他理所当然地朝我伸出手。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可笑。这就是我的“香火”弟弟。
我没有动。
陈阳的脸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没钱?你不是去领奖学金了吗?”
“奖状,”我一字一顿地说,“被妈烧了。”
“烧了就烧了呗。”陈阳无所谓地摆摆手,“一张纸而已。钱呢?我的钱!”
“我没有钱。”我冷冷地回答。
“你怎么可能没钱!你这个月打工的钱……”
“够了!”赵春兰猛地一拍桌子,打断了陈阳的索取。她转向我,那张蜡黄的脸上,是一种冷酷到极点的决绝。
“陈曦,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
她指着门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锥刺进我的心脏。
“你表姐李娟,在城里的工地上当个小组长。我昨天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你明天就收拾东西,跟她去工地‘打灰’。”
“打灰”。
这两个字,像两个沉重的铅球,砸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打灰?”我难以置信地重复着,“妈,你知道那是什么活儿吗?那是男人干的粗活!我……”
“你是什么?”赵春兰打断我,眼神轻蔑地上下扫视着我,“你细皮嫩肉?你干不了?你放心,工地上别的没有,就是有力气。你表姐说了,你去了,一天一百五,管吃管住。你一个月就能挣四千五!”
四千五……她算得真清楚。
“这笔钱,”她顿了顿,说出了她的最终目的,“你一分都不准留。你弟马上要上大学了,学费、生活费、电脑,哪样不要钱?你当姐姐的,不该出吗?”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理直气壮的、我的“亲人”,忽然,一点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我拼尽全力考来的全校第一,在他们眼里,价值甚至不如一个月四千五的“打灰”钱。
那张被烧掉的奖状,不是废纸。
我,才是那个可以随意丢弃、随意压榨的“废品”。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去。”
赵春兰显然没料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随即满意地笑了:“这才对。这才是我陈家的好女儿。”
我转过身,走进自己那间阴暗狭小的房间,关上了门。
门外,是赵春兰兴奋地给表姐打电话的声音,和陈阳“今晚必须通宵”的游戏庆祝声。
门内,是我的十八岁,和我那死在灶膛里的、关于清华的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