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黏腻的午后,蝉鸣像生了锈的锯子,一下一下拉扯着人的神经。我发着高烧,
浑身骨头缝里都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潮湿棉花,沉重又无力。丈夫张伟说我这是中暑了,
硬把我按在床上,灌了两大碗他妈熬的、味道古怪的草药汤,然后就和他的父母、我的父母,
一起在楼下客厅里高声谈笑,商量着周末去哪里“避暑”。空调开到了十六度,
冷风吹得我皮肤发紧,但身体里的热度却丝毫未减。就在我昏昏沉沉,
意识仿佛漂浮在天花板上时,我看到了窗户外的奶奶。她穿着那件我给她买的紫色寿衣,
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脸上带着我记忆里最熟悉的慈祥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一些我看不懂的、悲悯又催促的意味。她就那样趴在三楼的窗户外面,仿佛没有重量,
也没有实体。她的嘴唇开合,没有发出声音,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话。“囡囡,
什么时候下去啊?”我的心脏骤然一停,随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地收缩。
血液冲上大脑,我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窗外空空如也,只有被热浪扭曲的空气,
和远处高楼模糊的轮廓。幻觉。一定是高烧引起的幻觉。我死死地盯着那扇窗,
心脏擂鼓般狂跳。奶奶已经去世一年了。下葬那天,我哭得昏天黑地,张伟抱着我,
温柔地拍着我的背,说:“别怕,以后有我呢。我会像奶奶一样疼你。”我的父母站在一边,
表情悲伤,却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他们说:“你奶奶总算走了,她这一辈子太苦了。
现在你有了自己的家,也要好好过日子。”那时我觉得,他们都是爱我的。我掀开被子,
挣扎着下床,想去客厅倒杯水。刚走到卧室门口,门缝里就飘来了婆婆尖细的声音。
“我说亲家母,你们家安安这身体也太弱了,动不动就生病。这都结婚两年了,
肚子还没个动静,我们张家可就指望张伟这一根独苗了。”我妈立刻赔着笑:“是是是,
都怪我们没把她养好。回头我再说说她,让她赶紧去医院查查,
可不能耽误了给你们张家传宗接代的大事。”我爸跟着附和:“就是,
这丫头就是从小被她奶奶惯坏了,娇气!我们早就说过了,女孩子家家,
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嫁人生孩子才是正经事!”我的手,僵在了门把手上。
一股比空调冷风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张伟的声音响了起来,
带着一丝不耐烦:“妈,你们小点声,让她听见了又该胡思乱想了。医生不是说了吗,
她就是压力太大了。再说了,这房子不是还在她名下吗?这可是她奶奶留给她的,
房产证上就她一个人的名字。咱们现在说话,还是要注意点影响。”婆婆的声音压低了些,
却更显刻薄:“我就是为你着急!这房子,地段多好啊,一百八十平的大平层,
她奶奶真是偏心,就留给了她一个人。要是早点过户到你们俩名下,
或者干脆写你一个人的名字,我至于天天看她脸色吗?一个不下蛋的母鸡,
还占着这么大的金窝!”我妈的声音里透着谄媚:“亲家母你放心,安安这孩子耳朵软,
我们多劝劝,她肯定会同意把房子加上张伟的名字的。她奶奶留下的那点遗产,除了这房子,
不也都被我们拿来给他们办婚礼、给张伟换新车了吗?她还能有什么意见?
”我爸哼了一声:“她敢有意见?我们是她亲生父母!她的一切都是我们给的!
她奶奶留下的东西,本来就该有我们一份!现在拿来贴补她的小家,是便宜她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原来,是这样。奶奶去世后,
留下的存款和一些首饰,我本想自己存着,作为对奶奶的念想。
可我爸妈以“为我保管”、“支持我小家庭建设”为由,软磨硬泡地全部拿了过去。转头,
他们就给张伟那辆开了不到一年的车,换了辆价值七十多万的豪车。他们说,
这是为了让张伟在朋友面前有面子,也就是为了让我有面子。当时的我,
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被他们“一切都是为了你好”的论调说服了。至于这套房子,
是奶奶在世时,用她毕生的积蓄,加上拆迁款,全款买下的。房产证上从一开始,
就只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奶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反复叮嘱我:“囡囡,
这是奶奶给你最后的依靠和底气,谁都不能给,记住了吗?”那时,张伟就跪在床边,
哭着对奶奶发誓,说一定会对我好,一辈子拿我当宝,绝不会图我的任何东西。现在想来,
真是可笑。一场高烧,一次幻觉,一门之隔,让我听清了所有人的心声。我笑了。
我无声地、缓缓地勾起嘴角,只觉得浑身的燥热和无力都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取而代代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清醒。我轻轻转动门把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退回床边,重新躺下,盖好被子,闭上了眼睛。没过多久,卧室门被推开了。
张伟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大概是以为我睡着了。他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
走到阳台上,压低了声音打电话。“喂,李律师吗?对,是我……关于我爱人这个情况,
我想咨询一下。她最近精神状态很不好,总是出现幻觉,说看见了去世的亲人……对,
很严重。我在想,如果,我是说如果,她这种情况被医院鉴定为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
那她的财产,作为丈夫,我是不是有权代为管理?”我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拳头在被子下死死攥紧。张伟,我的好丈夫。我们从大学开始恋爱,七年的感情,
他对我一向温柔体贴,关怀备至。我以为我嫁给了爱情。却原来,他一直在等我“疯”。
他继续说道:“主要是她名下有套房子,她奶奶留给她的……嗯嗯,对,婚前财产。
所以才麻烦啊……哦?您的意思是,如果能证明她的精神状况无法管理自己的财产,
并且她的父母也同意由我来作为监护人,那就有可能……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我需要准备哪些材料?……行,太谢谢您了,李律师。”他挂了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雀跃。他转身走回床边,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动作依旧是那么温柔。
“唉,老婆,你怎么烧得这么厉害。真让人心疼。”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爱意”。
我强忍着恶心,继续装睡。他又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开了卧室,轻轻带上了门。
客厅里再次恢复了热闹的交谈声,仿佛刚才那通电话只是我的又一个幻觉。我睁开眼,
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奶奶,是你吗?是你舍不得我,回来看我,用这种方式,
提醒我身处在一个怎样的骗局里吗?你问我什么时候下去。我明白了。我不是要下去陪你。
我是要下去,把这群披着人皮的豺狼,一个个地,亲手撕碎。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
他们轮流进来“关心”我。婆婆端来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说是找了个“神医”开的方子,
专治“中邪”。她一边用勺子搅着,一边唉声叹气:“安安啊,你就是想太多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奶奶都走一年了,你怎么还放不下呢?你这样,我们张伟压力也很大啊。
”我妈坐在我床边,抹着眼泪:“囡囡啊,你可别吓妈妈。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我跟你爸可怎么活啊!你听话,把药喝了,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会过去的。”我爸则板着脸,
用教训的口吻说:“早就跟你说了,别老想那些没用的!一个大活人,还能被死人吓住?
传出去都让人笑话!赶紧好起来,别给你婆家添麻烦!
”张伟始终扮演着那个“二十四孝好老公”的角色。他给我喂药,给我擦汗,给我讲笑话,
眼神里全是“深情”和“担忧”。“老婆,你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老婆,等你好了,我们去旅游好不好?去马尔代夫,你不是一直想去吗?”“老婆,
爸妈他们也是担心你,说话直了点,你别往心里去。”我看着他们一张张虚伪的脸,
听着他们一句句假惺惺的话,胃里翻江倒海。我强迫自己把药喝下去,然后装作虚弱地睡去。
到了晚上,我的烧奇迹般地退了。我走出卧室,客厅里的四个人正围着桌子吃饭,
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红烧肉,清蒸鱼,油焖大虾……他们吃得满嘴流油,谈笑风生,
没有一个人记得,卧室里还有一个高烧刚退的病人。看到我出来,张伟第一个站了起来,
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老婆,你醒啦?感觉怎么样?快来,妈给你留了饭。
”婆婆不情不愿地从厨房端出一碗白粥和一碟咸菜,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空位上。
“发烧的人,就该吃点清淡的。这些大鱼大肉你可不能吃,容易反复。
”我妈也赶紧说:“对对对,喝点粥养养胃。”我看着那碗清可见底的白粥,
又看看他们桌上堆积如山的骨头和虾壳,笑了。“我不饿。”我轻声说。张伟走过来,
搂住我的肩膀:“怎么会不饿呢?一天没吃东西了。乖,多少吃一点。”我推开他的手,
目光缓缓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我爸,我妈,张伟的爸,张伟的妈,还有张伟。
我最“亲”的人们。“我昨天,又看见我奶奶了。”我平静地开口,
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四个长辈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中,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恐惧,嫌恶,
还有一丝……兴奋?张伟的脸色也变了,他强笑道:“老婆,你别胡思乱想了,那都是幻觉,
你发烧烧糊涂了。”“我没糊涂。”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
奶奶就趴在咱们卧室的窗户上,笑着问我,什么时候下去。”“啊!”婆婆尖叫一声,
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惊恐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你……你别胡说八道!
你个丧门星!我们家好好的,你别咒我们!”我爸猛地一拍桌子,怒喝道:“够了!夏安安!
你发什么疯!我们夏家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妈也跟着哭哭啼啼起来:“安安啊,你别这样,妈求你了,咱们好好看病行不行?
妈带你去看最好的医生……”我冷冷地看着他们,
看着这场由我亲手点燃的、精彩绝伦的大戏。只有张伟,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惊恐。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算计,
还有一丝隐藏不住的狂喜。他似乎在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疯”了。“老婆,
”他深吸一口气,走过来,试图再次握住我的手,被我躲开了。他也不尴尬,
只是用一种极其沉痛和怜悯的语气说,“我知道,你太思念奶奶了。没关系,我们都理解你。
这样吧,明天我就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全上海最好的心理医生,
我们一定能治好你的。”“治好我?”我看着他,笑得更灿烂了,“张伟,你觉得我病了?
”“安安,你别这样,我只是担心你。”他的眉头紧锁,影帝般的演技让我叹为观止。
“是吗?”我环顾四周,看着那一张张或愤怒、或恐惧、或贪婪的脸,轻声说,
“奶奶还跟我说了一件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我顿了顿,满意地看着他们的反应,
然后缓缓开口。“奶奶说,她一个人在下面很孤单,她想让我下去陪她。但是呢,
她又舍不得我一个人。所以,她想让我挑一个,带下去,跟她作伴。”我的话音刚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