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冻住了,每一秒都拖着粘稠的、冰冷的尾巴,缓慢爬行。
我闭着眼,感官却放大到极致。消毒水的气味从未如此刺鼻,仿佛要钻进我的骨头缝里。隔壁病房的欢声笑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却又像针一样,精准地刺在我的耳膜上。他们在庆祝林采柔的“新生”,用我的肾脏,或许很快,还要加上我的骨髓。
腹腔的伤口不再是单纯的疼痛,它变成了一种烙印,一个耻辱的标记,时刻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掠夺和背叛。
脚步声。
由远及近,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
是林澈。
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微微蹙着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心疼,手里或许还捧着一杯温水,或者……拿着那份决定我下一步命运的文件。
果然,门被极轻地推开,那熟悉的、带着淡淡雪松须后水味道的气息靠近。这味道,曾经是我童年噩梦后最大的慰藉,此刻却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砂纸磨过般的沙哑,像是彻夜未眠,“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
我缓缓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我用力眨了眨,让焦距对准他。
林澈站在床边,逆着光,五官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关切的神情却演绎得无可挑剔。他手里没拿水杯,也没拿任何显眼的东西,但我注意到他白大褂的口袋里,插着一支看起来价格不菲的钢笔,以及……一个隐约的文件折叠边缘。
我的心,沉了沉,又冷冷地笑了笑。果然,连开场白都跟我预想的一模一样。先嘘寒问暖,唤起亲情,然后再图穷匕见。
“二哥……”我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是自己的,“还好……就是有点疼。”我刻意让声音带上一点委屈和依赖,眼神脆弱地望着他。
演戏嘛,谁不会呢?二十年来,我才是这个家里最成功的演员,演活了他们想要的、天真无害的妹妹角色。
林澈的眉头立刻拧紧了,眼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他俯下身,伸手想碰碰我的额头,又像是怕弄疼我,手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我的发顶,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
“乖,忍一忍,刚做完手术是这样的。”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医生说了,你年轻,恢复得快。等过几天就好了。”
过几天?过几天好让你们抽我的骨髓吗?
我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轻轻“嗯”了一声,显得异常乖顺。
林澈似乎很满意我的状态。他拉过椅子坐在床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爸妈担心得一晚上没睡,大哥守着采柔那边,但心里也记挂着我,家里炖了补汤晚点就送来……每一句都像是在精心编织一张温情的网,试图将我牢牢困住。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配合地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或者轻轻点头。我的顺从,显然给了他更大的信心和……勇气。
话题,终于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那个深渊。
林澈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他叹了口气,目光里充满了“不得已”的无奈:“小凝,有件事……二哥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来了。
我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适当地流露出一点点疑惑和不安,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无助的孩子。
林澈似乎被我的眼神刺痛了一下,他避开了我的目光,声音更低了些:“是采柔那边……出了点意外情况。手术很成功,但是……术后出现了比较严重的骨髓抑制。”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的下文。我的平静,似乎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继续用那种充满诱导性的语气说道:“医生说,这种情况很危险,如果骨髓功能不能尽快恢复,之前移植的肾……可能就白费了,采柔她……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
他刻意强调了“生命危险”四个字,然后,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进行骨髓移植。亲属间的移植,成功率最高,排异最小……”
他的声音越来越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试图最大限度地减轻接下来的话带来的冲击。
“小凝,”他终于图穷匕见,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了那份折叠的文件,缓缓展开。那是一份《骨髓捐献知情同意书》。“医生说了,你的配型是合适的。而且,只是抽取一点点,就像抽血一样,对身体影响很小的。你刚做完手术,身体是虚弱了点,但二哥问过专家了,他们说……谨慎操作的话,风险可控。”
他小心翼翼地将同意书递到我面前,上面已经签好了主治医生的名字,以及“受捐者:林采柔”的字样。只差捐献者——我的签名。
“小凝,算二哥求你了。”林澈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伸出手,想要握住我放在被子外面的手,那只因为输液而布满针孔、苍白冰凉的手,“采柔是你大哥的命啊!她要是出了事,你大哥就毁了!我们林家……也不能没有这个儿媳。你就当……再帮大哥一次,帮我们家一次,好不好?”
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的皮肤。
那一刻,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
帮大哥一次?帮林家一次?
那我呢?谁又来帮我一次?
谁问过我,愿不愿意刚被割掉一个肾,就立刻再被抽走骨髓?
风险可控?影响很小?
他们怎么能……如此理所当然地,要求我一次次献出自己的身体部分,还摆出一副“我们也是不得已”、“这是为你好”的恶心嘴脸?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刺痛,像海啸般再次席卷了我。但我死死地压住了。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帮助我维持着脸上那副脆弱而茫然的表情。
我看着林澈,看着这个我曾经无比依赖、认为全世界都会伤害我唯独他不会的二哥。他的眼神是那么真诚,那么痛苦,仿佛被逼着做出这个决定的人是他。
真会演啊,我的好二哥。奥斯卡都欠你一座小金人。
我缓缓地,将自己的手往回缩了缩,避开了他的触碰。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林澈的眼神微微一僵。
我低下头,看着雪白床单上清晰的褶皱,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二哥……我很累……伤口也很疼……”
我没有直接拒绝,只是示弱。这是弱势者最常用的武器。
林澈立刻松了口气,语气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哄骗的意味:“我知道,小凝受委屈了。二哥知道你疼,知道你累。但是这次真的情况紧急,采柔等不了太久。就一会儿,很快的,二哥陪着你,一点都不疼,好不好?等这件事过去了,二哥带你去你最想去的冰岛看极光,给你买下那套你看了好久的天文望远镜,好不好?”
又是许诺。用物质来弥补他们对我身体的掠夺。在他们眼里,我的器官,我的健康,是可以用钱、用礼物来衡量的。
我抬起头,眼眶里适时地蓄满了泪水,要落不落,显得格外可怜。我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迷茫,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真的……很快吗?真的……不会更疼吗?”
“真的!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林澈见我终于松口,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光芒,他急切地保证着,甚至举起手像是要发誓,“医生技术很好,就是打个麻药,睡一觉就好了!等你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一切就都过去了?
不,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看着他因为我的“妥协”而亮起来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对我这个刚做完大手术的妹妹的真心疼惜,只有计划得逞的松懈和喜悦。
心,彻底冷成了灰。
最后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彻底熄灭了。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还在微微发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林澈迫不及待地将同意书和那支昂贵的钢笔递到我手里。
钢笔冰冷的触感,**着我的皮肤。
我握着笔,手指因为虚弱和……某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而有些颤抖。笔尖悬在签名处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林澈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是要将这张虚伪的、温柔的皮囊,彻底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我低下头,笔尖落下。
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
——林凝。
名字签下的瞬间,我仿佛听到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轰然关上了一扇沉重的门。门这边,是过去二十二年的愚蠢和温情脉脉的假象。门那边,是冰冷的、真实的、你死我活的世界。
“签好了,二哥。”我松开笔,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的疲惫。
林澈一把抓过同意书,像是怕我反悔一样,飞快地检查了一遍签名,脸上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那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
“太好了!小凝!二哥就知道你最懂事了!你是我们林家的小福星!”他激动地差点想拥抱我,但看到我腹部的纱布,又硬生生忍住,只是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好好躺着休息,二哥这就去告诉医生这个好消息!采柔有救了!大哥有救了!”
他拿着那份卖身契般的同意书,几乎是雀跃着冲出了病房,连背影都透着轻快。
病房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世界,重新归于死寂。
我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无声地移动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
我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看向床头柜上放着的一面小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黑得吓人,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虚无的冰冷。
我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轻轻抚上小腹的伤口。
然后,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极其缓慢地,扯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越来越大,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齿。可眼睛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只有无尽的嘲讽、冰冷和……疯狂。
呵。
林家的小福星?
是啊,我当然是福星。
只不过,我的“福气”,你们很快就消受不起了。
骨髓?
想要,就拿去吧。
只是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那个命,来承受这份“福气”带来的……惊喜。
我笑着,无声地笑着,直到眼泪都笑了出来,湿润了眼角,冰凉的,像蛇爬过。
然后,我止住笑,抬手,狠狠擦去那点可笑的湿意。
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平静。
好戏,才刚刚开场。
我的好家人们,可别让我……失望啊。
骨髓抽取手术被安排在两天后。
理由是“需要给我一点时间恢复”,但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缓兵之计,好让这场掠夺显得不那么急不可耐,也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用更多的“温情”来麻痹我即将崩溃的神经——如果他们还有这种奢望的话。
这两天,我成了林家上下重点呵护的对象,待遇堪比易碎的国宝。
母亲每天亲自盯着厨房炖各种名贵补汤,人参、虫草、雪蛤……流水似的送进我的病房。她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我,眼神里充满了慈爱和……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虑。她絮叨着林采柔情况如何危急,大哥林枫如何憔悴,字里行间都在强化着“我必须救她”的正当性。
“小凝啊,再坚持一下,等采柔好了,妈妈带你去瑞士疗养,那边空气好,最适合调养身体了。”她抚摸着我的头发,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我顺从地喝着汤,偶尔抬起苍白的脸,给她一个虚弱的、懂事的微笑:“妈,我没事,只要能帮到大哥和采柔姐,我怎么样都行。”
每当这时,母亲眼里的愧疚会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欣慰”取代。看,多好的女儿,多“懂事”。
父亲林镇岳也破天荒地来了几次。他通常只是站一会儿,问几句“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语气依旧是上位者的威严,但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再次被使用的工具是否完好。他会说:“林家不会忘记你的付出,等你好了,集团旗下的医疗基金会,可以交给你打理。”
我垂下眼,轻声说:“谢谢爸,我还需要多学习。”心里冷笑,医疗基金会?是方便下次需要什么器官时,直接走内部流程吗?
大哥林枫来看过我一次。他看起来确实憔悴了很多,眼下一片青黑,胡子拉碴。他站在床边,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小凝,大哥……谢谢你。”
谢谢我?谢我捐出了一颗肾,还是谢我即将献出骨髓?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仰慕过的大哥,如今只觉得可悲又可笑。他所有的深情和痛苦,都建立在掠夺我的健康之上。我扯出一个极其疲惫的笑容:“大哥,我们是一家人,不用说谢。”
他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狼狈,几乎是落荒而逃。
最常出现的,依旧是林澈。
他以“专业医生”和“贴心哥哥”的双重身份,名正言顺地频繁出入我的病房。他会仔细查看我的伤口愈合情况,调整输液速度,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肺音——每一次接触,都让我胃里一阵翻腾,却又不得不强忍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