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安书肆东汉初平三年春,长安城的清晨是在炊烟与马蹄声中醒来的。
文渊阁书肆的门板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走出来,将门板一块块卸下,
动作熟练却带着与年纪不符的迟缓。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衫,
肩膀处明显比身体宽出一截。晨光照在他微垂的脸上,
那是一张平凡得几乎让人记不住的面容,肤色偏暗,眉眼平淡,只有低垂的眼睫偶尔颤动时,
才隐约透出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疲惫与警觉。街坊们都叫他徐小哥,知道他姓徐,名无寄,
三年前跟着寡母从战乱之地逃难至此,开了这间修补、售卖旧书的铺子。
去年秋天他母亲病故,如今只剩他一人守着这个小店。“徐小哥,早啊。
”隔壁浆洗为生的张婶端着木盆出来倒水,习惯性地招呼。
她心里其实有些可怜这孩子——太孤僻,太沉默,日子也过得太“细”,
连一文钱都要在手心攥出汗来才肯花出去。徐无寄听见招呼,只是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算是回应,头都没抬。他正用一把极薄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去一片竹简上发黑的霉斑,
动作慢得让人心焦,刮下来的粉末都要用另一只手接住,半点不肯浪费。桌上摊开的粗纸上,
已攒了一小撮黑灰。张婶摇摇头,不再看,转身回屋。乱世里,谁没过过苦日子?
可像徐小哥这样,把一分一毫都算计到骨子里的,也少见。这时,
巷口传来独轮车吱呀呀的**声。卖炭的老王推着车慢慢挪过来,车上垒着的炭块稀稀拉拉,
比昨日又少了许多。老王脸上沟壑纵横,被炭灰染得黑一片灰一片,只有眼睛还透着点活气。
“王叔,今日生意如何?”徐无寄隔着柜台招呼,声音不高不低。老王在门口停下,
用肩上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汗巾擦了把脸,苦笑着摇头:“东市不让进了,说是有贵人要经过,
怕扬了灰。我这炭…”他看看车上那点可怜的存货,“怕是又要砸手里。
”他目光投向书肆里面,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徐店主,换两刀粗纸行不?
我家小子…想练字。”粗纸便宜,但老王连这点钱也未必拿得出。徐无寄默然片刻,
点了点头:“行,进来挑吧。”老王千恩万谢,挑了最便宜的两刀粗黄纸,用麻绳小心捆好,
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宝贝。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两个还算新鲜的野果子,
放在柜台上:“这个…自家树上结的,甜。”徐无寄看看那两个果子,又看看老王枯瘦的手,
没说什么,把果子收进柜台下的竹篮里。老王松了口气,抱着纸走了。
这便是徐无寄在长安的第三年。母亲临终前,用最后的气力剪短了他的头发,
用灶灰将他原本的脸颈抹得乌黑,声音嘶哑却坚决:“记住,你是徐家独子徐无寄。少说话,
少看人,世道如此,不管怎样活下去。”徐无寄记住了。
于是有了这个沉默、孤僻、抠搜的“徐小哥”。他压低嗓音说话,迈着刻意拖沓的步子,
拒绝一切不必要的接触。修补古籍的手艺是父亲偷偷教的,卖书的钱,除了买最糙的米面,
剩下的都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这乱世,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饭吃?午时刚过,
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门口探头探脑,是巷尾陈木匠的儿子小满,今年八岁,
正是一刻也闲不住的年纪。他踮着脚朝里张望,看见徐无寄,眼睛一亮,小声喊:“徐大哥。
”徐无寄抬起头,点了点下巴。小满得了允许,一溜烟跑进来,却不乱摸乱碰,
只站在柜台边,眼巴巴看着徐无寄正在修补的一卷《诗经》残本。
那上面有画着花草鸟兽的配图,色彩虽已斑驳,依然让小满看得入迷。“你爹今日没活?
”徐无寄问,手上动作没停。小满摇摇头,小脸垮下来:“昨个儿东市要修栏杆,爹去了,
可他们嫌爹腿脚不利索,没要他。”陈木匠去年修城墙时摔断了腿,如今走路还跛着。
徐无寄没说话,放下工具,从柜台下拿出一块粗面饼,掰了一半递给小满。小满眼睛更亮了,
接过饼却不急着吃,只小声说:“徐大哥,我帮你扫地。”“不用。”徐无寄回绝得干脆,
“你娘让你认的字,写完了?”小满缩了缩脖子:“还…还剩几个。”“那便回去写完。
”徐无寄语气平淡,“写完再来。”小满瘪了瘪嘴,却乖乖点头,抱着半块饼跑了。
张婶瞧见,隔着门对徐无寄摇头笑:“徐小哥,你对小满也太严了些。”徐无寄没应声。
严吗?或许。但这世道,能认几个字,说不定哪天就能多条活路。傍晚时分,
李秀才匆匆走进来,额上冒着细汗,青衫的袖口已经磨得发白起毛。他是个老秀才,
考了半辈子也没中,妻子早逝,留下个痴傻的十五岁儿子,
平日靠着替人写信、抄书勉强过活。“徐店主,今日可有新到的《论语》注疏?
郑玄注本最好,其他…其他也行!”李秀才搓着手,眼神急切。
徐无寄看他一眼:“李兄要赶考?今年不是停科了么?”朝廷混乱,科举早已名存实亡。
“不是赶考…是,是教学生。”李秀才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窘迫,
“王校尉家的小公子要启蒙,寻个先生,一月…两斛米。”他咽了口唾沫,两斛米,
够他们父子吃上三个月,还能扯点粗布做身衣裳。徐无寄明白了。他没说什么,
转身走到右边书架第三排,熟练地抽出一卷用青布包好的竹简,解开布结,
露出里面保存尚好的书卷。“郑玄注《论语》,缺了‘述而’后半篇,但启蒙够用了。
”他将书卷递过去,“五十文。”李秀才慌忙接过,另一只手急急探进怀里,
掏出一个干瘪破旧的灰布钱袋,抖抖索索地倒出里面的铜钱,趴在柜台上一个个数。
数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脸上泛起尴尬的潮红:“这…只有三十文…徐店主,
你看…”徐无寄的目光扫过那寥寥三十文钱,又掠过李秀才洗得发白、肘部隐现补丁的衣袖,
沉默了两息,伸手将书卷往他那边推了推:“先拿去。剩下的,宽裕了再说。
”“这怎么行…”李秀才越发窘迫。“你儿子,”徐无寄打断他,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最近好些了么?”提到儿子,李秀才眼神一黯,
方才的急切窘迫都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取代:“还是老样子,认得我,但说话不清。
昨日…昨日又走丢了,在西市人堆里乱窜,差点被疾驰的马车踩到,
幸亏…幸亏一位路过的年轻文书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叹了口气,“我这心里…哎。
”徐无寄没再接话,只将书卷包好,递给李秀才。李秀才千恩万谢地捧着书走了,
背影在暮色里佝偻得厉害。天色将暗未暗时,徐无寄开始收拾铺面。
他将修补工具一样样擦净放好,把白日里老王给的野果和剩下的半块饼仔细包好,
放进篮子里。那两枚野果,他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没动,
只放在篮中最显眼处——明日若小满再来,或许能让他带回去解解馋。就在他准备关门时,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吆喝声。
三个巡街的兵士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书肆门口,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队正,
酒气隔着门板都能闻到。“砰”的一声,门板被一脚踢开。“查禁书!
”队正嗓门大得像打雷,震得房梁都落灰。他一步跨进来,
皮靴上的泥泞毫不客气地踩在刚擦过的地面上。徐无寄缓缓站起身,眼皮依旧垂着:“军爷,
小店只有经史。”“你说没有就没有?”队正斜着眼,一把推开徐无寄,径直走向书架,
粗鲁地抽出几卷竹简,随意翻看,又随手扔在地上,“老子看这些就像禁书!小子,
最近城防吃紧,你们这些商户,得懂事!”这是要钱。徐无寄袖中的手紧了紧,走到柜台后,
打开钱匣——里面零星散着些铜钱,是他今日预备买米面的。他数出二十文,
手指在更深处犹豫了一瞬,终究没再往外拿,只将这二十文默默推到柜台边沿。
队正瞥了一眼,嗤笑出声,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徐无寄脸上:“二十文?你当打发叫花子?
”他猛地探身,一把揪住徐无寄的前襟,浓烈的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信不信老子把你当细作抓回去!”徐无寄被拽得一个趔趄,
束紧的胸口传来窒息般的压迫感,头皮一阵发麻。他强迫自己不要挣扎,不要抬头,
只用那低哑平板的声音重复:“近日…生意实在不好。”“不好?老子看你是骨头痒了!
”队正扬手就要打。就在这时,张婶闻声从隔壁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捶衣的棒槌,
脸上又急又怕:“军爷!军爷息怒!徐小哥年纪小不懂事,
您高抬贵手…”她边说边从怀里摸出几文钱,哆哆嗦嗦地递过去,“这点心意,
给军爷们买酒喝…”队正斜眼看了看张婶手里的钱,又看看徐无寄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啐了一口:“晦气!”他松开手,一把抓过张婶和柜台上的钱,掂了掂,还不满意,
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徐无寄腰间那个半旧的布袋上。“那里面装的什么?
”队正伸手就要去扯。徐无寄猛地后退一步,双手护住布袋——那里有母亲留下的玉佩。
他的动作终于有了明显的抗拒。队正见状,反而来了兴致:“哟,还真有宝贝?
”他狞笑着上前。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巷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转眼就到了书肆门前。马背上是个穿着青衫的年轻文吏,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清俊,
但眉眼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倦怠。“王队正,”文吏勒住马,声音清冷,
“李司马正在营中点卯,四处寻你不到,原来在这里‘查禁书’?”王队正脸色一变,
连忙松了手,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裴…裴文书?
卑职只是例行巡查…”“巡查到商户要动粗?
”裴衍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竹简、徐无寄被扯乱的衣襟,
还有张婶手里那几枚可怜巴巴的铜钱,“勒索商户,按律当杖。王队正是自己回去领罚,
还是我禀明李司马?”王队正的脸白了。他狠狠瞪了徐无寄一眼,啐道:“算你走运!
”带着两个手下悻悻离去。巷子里安静下来。张婶松了口气,连忙对裴衍道谢。
裴衍只是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一直垂头不语的徐无寄身上,停留了片刻,却什么也没说,
拨转马头离开了。徐无寄慢慢整理被扯乱的衣襟,然后蹲下身,
开始一片一片拾起地上的竹简。他的动作依旧很慢,很仔细,
仿佛刚才的羞辱和惊吓都不曾发生。只是指尖微微的颤抖,泄露了并不平静的内心。
张婶帮着他收拾,一边收拾一边叹气:“这世道…徐小哥,你一个人,往后更要小心啊。
”徐无寄“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木板一块块合上,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
徐无寄闩好门,却没立刻点灯,只坐在柜台后的黑暗里,
听着门外渐起的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梆子声。长安的夜,从来不太平。徐无寄缓缓吐出一口气,
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亮了柜台上的小油灯。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眼前方寸之地,
他却在这微弱的光里,拿起白天未修补完的《诗经》残卷,继续那细如发丝的活计。竹简上,
《黍离》的诗句在跳动的火光中若隐若现:“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
中心摇摇……”乱世如离离黍苗,人心惶惶,步履维艰。但至少在这一刻,
在这间小小的书肆里,还有人在修补破碎的文字,还有人记得那些古老的句子。窗外,
夜色如墨,长安城沉入寂静。只有文渊阁这扇小窗里,透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
而刚才那个匆匆来去、解围后又沉默离去的青衫文吏——裴衍——他那审视的目光,
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徐无寄努力维持的平静里。半月后的一个傍晚,
巷子里忽然炸开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嘈杂的人声,打破了连日阴郁的平静。徐无寄从门缝望去,
只见几个凶神恶煞的王府家丁,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从巷子深处出来。那人衣衫破碎,
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折,脸上糊满血污,几乎辨不出模样,
但徐无寄认出那件褐色旧直裰——是李秀才。他像是疯了,不顾断腿,拼命挣扎嘶吼,
声音凄厉得不像人声:“还我儿子!你们这群畜生!把阿痴还给我——!
”家丁不耐烦地踢打他,骂骂咧咧:“老东西!自己没看好傻儿子,闯进王府惊了贵人,
自己摔死了怪谁?还敢发疯!押去衙门!
”“阿痴…我的阿痴啊…”李秀才的嘶吼渐渐变成泣血般的呜咽,被粗暴地拖远,
只在泥地上留下几道模糊的血痕和抓挠的指印。巷子里的住户门窗紧闭,
只有几道惊恐的视线从缝隙中窥探,又迅速缩回。后来,
零星的、压得极低的议论才像地下的暗流,悄悄漫开:“……听说是王校尉家的小公子顽劣,
逼李夫子上树掏鸟窝……”“……失手摔下来,
腿断了……”“……他那痴傻儿子不知怎么找过去,看见爹受伤,
撞了贵人……”“……被家丁失手打死了…就在李夫子眼前……”“……李夫子当场就疯了,
要跟小公子拼命…”“……能有什么好下场?
当天就被丢进死牢了…”“……那傻孩子的尸首…扔乱葬岗了,
没人敢去收……”“……蒙馆也被封了…说是逆产…”每一个片段都模糊不清,
充满猜测与恐惧,但拼凑出的轮廓,足以让人脊背发凉。又过了几日,清晨,徐无寄开门时,
发现门槛外放着一个破旧的蓝布小包。打开,里面是那卷郑玄注《论语》。书页有些散了,
竹简上沾着几点已经发黑、难以辨认的污渍。书里夹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字迹歪斜颤抖,
只有三个字:“对不起。”徐无寄拿着书和纸条,在晨光中站了片刻。风吹过空巷,
卷起尘土和枯叶。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将书卷和纸条一起,
放进柜台下那个已经躺着好几个类似小包的暗格里。那里,
又多了一份永远无法被偿还的“赊账”,和一个被这城池悄无声息吞噬的、微不足道的悲剧。
窗外,天色依旧沉郁。长安城的冬天,越来越近,寒意浸入骨髓。这巷子,这城池,
看似平静的日常之下,某种东西正在崩坏,发出只有仔细听才能察觉的、不祥的碎裂声。
李秀才和他的儿子,像两滴落入深潭的水,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消失无踪。
但潭水的冰冷与深邃,却让偶尔瞥见的人,心底发寒。2风雨欲来自那日兵痞敲诈后,
长安城便像一张日益绷紧的弓弦。今日“守城捐”,明日“平乱税”,名目层出不穷,
数额层层加码。西市几家老字号铺子悄然关门,门板上贴着歪斜的“返乡”字样,
透着一股仓惶。流民在城墙根下越聚越多,
孩童的哭啼和病人压抑的咳嗽混杂在初秋萧瑟的风里,像无形的绳索勒在每个人心上。
文渊阁的生意,一落千丈。徐无寄将最后一卷修补完的《尔雅注疏》小心放入书匣。
漆匣已旧,边角磨出了木胎,她用指尖轻轻拂过匣面,这是父亲用过的。书架空了大半,
原本密密匝匝的竹简帛书,如今稀稀落落,像秋收后被遗忘的枯田。
柜下存着的洛阳青胶、会稽楮皮纸,也见了底。她像守着一捧逐渐黯淡的余烬,
不知这点微光,还能照多久,暖多久。午后,巷子里陡然炸开一阵凄厉的哭喊,
间杂着粗鲁的呵斥和鞭笞的闷响。徐无寄心头一跳,快步走到门边,将门扉拉开一道细缝。
只见几个巡防营兵士拖着什么东西从巷口经过,湿漉漉的石板地上,
拖出一道刺目的暗红痕迹。那竟是一个人,衣衫破烂,头脸血肉模糊,
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折着,随着拖动,在石板上磕出沉闷的响声。后面,
小满——隔壁陈木匠家那个总来送刨花给她引火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追着,
嗓子已然哭的嘶哑:“爹——爹啊——!”他的小手徒劳地想去够那具了无生息的躯体,
却被一个兵士不耐烦地搡开,踉跄摔在泥水里,满脸污浊,分不清是泥还是泪。
张婶不知何时也挤到了门边,脸色煞白,
嘴唇哆嗦着:“造孽…真是造孽啊…陈木匠晌午说去东市看看有没有零活,
怎么就…怎么就这样了…”“怎么回事?”徐无寄声音发紧。
“说是…说是冲撞了李将军府出城的车驾…”张婶抹着眼泪,压低的声音里满是恐惧和悲凉,
“马惊了,拉车的辕马差点踩了贵人跟前的护卫…那些杀才,不由分说,
上去就拿鞭子…活活…活活打死了啊…”冲撞车驾?
徐无寄眼前浮现出陈木匠的模样:总是佝偻着背,见人先露三分怯懦的笑,走路紧贴着墙根,
生怕挡了谁的道。那样一个人,会去冲撞将军府的车驾?不过是乱世里,
又一只被随意碾死的蝼蚁。理由?谁在乎。她想起前几日陈木匠还憨笑着,
用剩下的边角料给她做了个放刻刀的小木盒,打磨得光滑温润。“徐小哥你手艺细,
工具得收好。”他那跛着的腿站久了会微微发颤,却总想着多干点,好多换几文钱,
让小满多吃一口。如今,人没了。像一缕青烟,散了。徐无寄默默关上门,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口堵得厉害。她走回后屋,从灶边拿起两块早上剩下的粗面饼,
用油纸包了。陈家的土屋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晦暗如墓穴。
小满蜷在墙角那堆干草铺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蒙尘的泥塑。他听见动静,迟缓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已干,一双眼睛空洞洞的,没了往日灵光,只余一片死寂的茫然。“小满。
”徐无寄蹲下身,将油纸包递过去,“吃点东西。”孩子没反应,目光游离,仿佛穿透了她,
看向某个虚无的远处。徐无寄把饼放在他手边,环顾这间屋子。
墙角整齐码放着的斧、凿、刨、锯,
还泛着使用过的温润光泽;矮凳上搭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旧衫,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木屑味道。一切如旧,唯独少了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
她忽然想起母亲病逝的那个黄昏。也是这般空落,这般死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
那种冰冷彻骨的孤绝,此刻正一点点爬上小满稚嫩的脸庞。“你娘呢?”她轻声问。
小满的睫毛颤了颤,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
的气音:“娘…娘去领爹…他们说要‘收殓钱’…娘…娘拿不出…”他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她就…就把自己卖了!卖给东市的人牙子!
说换了钱…就能让爹…入土…”徐无寄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指尖冰凉。卖身葬夫?
这戏文里听来的词,竟如此血淋淋地砸在眼前。这世道,究竟要把人逼到何种境地!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带着小满走出陈家,又是如何回到书肆的。关上门,闩好,
背脊抵着门板缓缓下滑,直到坐在冰冷的地上。胸口闷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疼。父亲狱中“病逝”的惨白脸孔,陈木匠血肉模糊的躯体,
还有小满娘那决绝的背影…走马灯般在眼前旋转。这座长安城,金碧辉煌的宫阙之下,
到底掩埋了多少无声的骸骨,吞噬了多少微末的悲欢?黄昏时分,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天色昏暗得如同提前入夜。徐无寄点亮柜台上一盏如豆的油灯,
橘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暖色。她开始清点所剩无几的铜钱,
思忖着明日是否要去更远的南市碰碰运气,或许能贱价收些旧纸。就在此时,
门外传来极其微弱的叩击声。笃…笃笃…轻得像秋虫撞在窗纸上,又像是风吹动枯枝。
但徐无寄听出来了,那是人手指关节叩击木头发出的、带着特定节奏的声音——三长两短,
是父亲早年与友人约定的暗号!她心头剧震,猛地起身,几乎是扑到门边,从门缝向外望去。
台阶下,蜷缩着一团黑影。借着檐角透下的最后一丝天光,能看出是个人形,衣衫褴褛,
几乎成了破碎的布条,沾满污泥和已然发黑的、可疑的污渍。那人似乎在瑟瑟发抖,
又或者只是在艰难地喘息。似是察觉到门内的目光,那团黑影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抬起了头。
一张枯槁如朽木的脸庞撞入徐无寄眼中。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
但那双眼睛…尽管布满血丝,浑浊不堪,深处却还残存着一丝熟悉的神采。电光石火间,
记忆深处某个画面被骤然点亮:七年前,洛阳旧宅,庭院里那株老槐树下。
父亲与一位身形清癯的世叔对弈,她捧着茶盘侍立一旁。那位世叔捡子时总爱微微蹙眉,
落子后却会舒展容颜,偶尔转头,慈爱地摸摸她的总角,笑道:“我们镜儿天资聪颖,
将来定是班昭、蔡琰一般的才女。”父亲便在一旁捻须微笑,眼中满是骄傲。赵世叔!
赵明远!她猛地拉开门,冰冷的夜风灌入,激得她打了个寒颤。不及细想,
她弯腰奋力将门外那几乎没了分量的人拖进店内,用尽全力关上沉重的门板,落下门闩。
动作迅疾,一气呵成。将人半拖半抱到柜台后的空地,就着油灯光,
徐无寄才看清赵明远身上的惨状。破衣下,纵横交错着鞭痕、棍伤,有些已经溃烂,
散发出一股脓血与污秽混合的腐臭。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显然断了有些时日。
“赵…世叔?”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赵明远浑浊的眼睛费力地转动,目光终于聚焦在徐无寄脸上。他盯着看了许久,
干裂的嘴唇剧烈地抖动,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半晌,
才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你…你是…镜儿?
”“镜儿”——这个早已被尘封、连她自己都快要忘却的乳名,如同一声惊雷,
炸响在死寂的店内。七年颠沛,隐姓埋名,
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曾是被父母捧在手心、唤作“镜儿”的娇女。眼泪毫无征兆地冲上眼眶,
她拼命忍住,用力点头:“是我,世叔,我是镜儿。”她急忙转身去后屋,
从水缸里舀出半碗凉水,又翻出之前为老王头备着、还剩少许的伤药。回到柜台后,
她小心地扶起赵明远,将碗沿凑到他唇边。清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
赵明远的精神似乎回来了一丝。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凌乱的书架,
掠过地上散落的、徐无寄尚未收拾的几卷修补到一半的竹简。
当他的视线落在竹简断裂处那抹特有的青灰色胶痕,以及缀连简牍的、色泽沉润的丝线上时,
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这手艺…洛阳青胶调和鱼鳔的法子…”他激动起来,
枯瘦的手试图抬起,指向那些书卷,“是你爹!只有慎之兄…只有他会这样修补!镜儿,
你爹…你爹他现今…”“我爹不在了。”徐无寄垂下眼,声音艰涩,“永汉元年,
在狱中…‘病逝’。”“病逝?”赵明远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悲愤与痛苦,他猛地抓住徐无寄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什么病逝!
是害死的!是被那些豺狼活活折磨死的!”剧烈的情绪牵动了伤口,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嘴角溢出血沫。徐无寄慌忙替他擦拭。咳喘稍平,赵明远眼神涣散了一瞬,
随即又强聚起精神,颤抖着手,从怀中贴身最里层,
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巴掌大的小包。油布边缘已被磨得发毛,
浸染着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这个…你爹…当年托我保管…”他气息微弱,
却字字用力,将油布包塞进徐无寄手中,
给你…我…我这些年…东躲**…不敢死…终于…终于找到你了…”油布包带着微弱的体温,
更带着浓重的血腥与汗渍混合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徐无寄掌心。她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一层层揭开油布。里面是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质已然泛黄发脆。信笺之下,
压着一枚玉佩。玉质温润,呈淡青色,
雕着简洁的云水纹——与母亲临终前留给她、嘱她贴身藏好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
只是纹路走向略有不同,似是一对。她屏住呼吸,展开信笺。
父亲那力透纸背、端正峭拔的熟悉字迹,赫然映入眼帘:“吾女镜儿亲启:见此信时,
为父恐已不在人世。世事翻覆,魍魉横行,此非尔过,乃时运之劫。当年兰台大火,
吾与同侪冒死抢运出一批前朝珍本、孤本,计有先秦佚简、两汉秘录若干,此乃文明薪火,
断不可绝于吾辈之手。本拟密运至安全处所,妥为保藏,以待清平之日重见天光。
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消息不慎走漏,李傕心腹裴顺闻之,欲夺此宝献主邀功,
屡次威逼利诱,为父坚拒。彼遂构陷‘私通叛军’之罪,下狱刑求。吾筋骨可断,
此批典籍之下落,决不可告于豺狼!然吾命不足惜,唯忧吾女。此玉乃信物,
另一半在尔母处。若遇持同款玉者,或为可信赖之旧交,危急时或可托付一二。然人心叵测,
世情诡谲,切记谨慎再三,不可轻信。镜儿,吾女。勿要为父复仇,徒送性命。平安活着,
便是对为父最大之告慰。莫要再为这些书卷涉险,它们太重,你且担不起。珍重。珍重。
父徐慎之绝笔”信不长,寥寥数语。徐无寄却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眼底,
烙在心上。原来如此!什么“病逝”,什么“私通叛军”!父亲是被谋害的!
因为他守着一批关乎文明传承的珍贵典籍,不肯让它们成为权贵邀宠的玩物,
不肯让文脉断绝!那些珍本…父亲和赵世叔他们,当年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那些书…”她声音嘶哑,几乎不成调。“是你爹,还有我,
还有另外三位同僚…拼了命从火海里抢出来的。”赵明远靠坐在墙边,眼神望向虚空,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烈焰冲天的夜晚,泪光在他浑浊的眼中闪烁,
“整整两车…有的竹简烧焦了边,有的帛书燎破了洞…我们想着,等时局稍定,
找个僻静地方,慢慢修补,好好藏起来…留给后世…可裴顺那狗贼!
不知从哪里得了风声…”他呼吸急促起来,
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慎之兄被带走那日…还笑着对我说‘明远,守好它们,
等镜儿长大…’谁知…谁知这一别…”窗外,夜色已浓如泼墨。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
更夫的吆喝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伴随着粗暴的呼喝和兵器磕碰的锐响,打破了巷子的寂静。“搜!挨家挨户地搜!
那洛阳来的奸细,肯定就藏在这一片!”“将军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赵明远脸色骤变,那点回光返照般的精神瞬间被惊恐取代。他猛地抓住徐无寄的手腕,
力气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藏好信!玉也藏好!快!别管我!
”徐无寄手忙脚乱地将信笺和玉佩塞回油布包,紧紧按在怀里。
刚把赵明远连拖带拽地藏进柜台下方最深的阴影里,用几个空书匣勉强遮挡,
店门就被人从外面猛烈地拍响了。砰!砰!砰!“开门!巡防营搜查要犯!快开门!
”又是那个队正的声音,比上次更加蛮横不耐。徐无寄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和额发,走到门边,拔开门闩。门被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撞在墙上发出巨响。五个全副武装的兵士闯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意和浓重的汗腥气。
为首的正是上次那个队正,眼神比之前更加阴鸷锐利,像刀子一样在徐无寄脸上和店内扫视。
“见到一个受伤的洛阳流民没有?五十上下,瘦高个,腿脚不利索。”队正厉声问,
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徐无寄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徐无寄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直视,摇了摇头,
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惊讶:“回军爷,没有。小店今日不曾有客上门。”“没有?
”队正冷哼一声,显然不信,“给我搜!仔细点!犄角旮旯都不要放过!
”兵士们如狼似虎地散开。书架被蛮力推倒,竹简、帛书哗啦啦散落一地,
被沾满泥污的靴底践踏;修补工具被踢得四处乱滚;后屋的床铺被掀开,
灶台上的瓦罐被长矛捅破,清水流了一地。满室狼藉,皆是徐无寄视若性命的心血。
她站在原地,袖中的双手死死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刺痛感勉强压住了那股想要冲上去拼命的冲动。不能动,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赵世叔还在柜台下。一个兵士提着长矛,朝着柜台走来。矛尖在地上拖动,
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徐无寄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出胸腔。
她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目光死死盯住那个兵士的靴子,
计算着他离柜台的距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后院方向,忽然传来“哐当”一声脆响!
像是瓦罐被打碎的声音。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顿。徐无寄松了一口气,
心里暗暗夸了待在后院的小满。“后面有人!”队正眼中精光一闪,厉声喝道。
兵士们立刻调转方向,如临大敌般朝着通往后院的小门涌去。脚步声杂乱。趁这瞬间的混乱,
柜台下的阴影里,赵明远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深深看了徐无寄一眼。那一眼,
包含了太多情绪:有未能亲眼见到典籍安存的遗憾,有对故人之女的殷切嘱托,
有诀别的悲伤,更有一种慷慨赴死的决绝。然后,他用那只完好的右腿和双手,
爆发出生命最后的力量,猛地从地上弹起,踉跄着,却异常迅疾地朝着洞开的前门冲去,
一头扎进外面浓稠的夜色里。“站住!”“追!别让他跑了!
”兵士们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瞬间远去,追着那道决绝的背影,
没入长安城迷宫般的小巷深处。店内,骤然死寂。只有满地狼藉,
和一盏被方才混乱气流扰得明灭不定的油灯。徐无寄背靠着冰冷的柜台,缓缓滑坐在地。
粗粝的地面硌着身体,她却感觉不到疼。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地上,
父亲修补过的竹简散落着,有些已经断裂,像被折断的骨头。油灯昏黄的光,
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满是脚印的凌乱书卷上。
赵世叔…那个曾温言夸赞她、送她启蒙字帖的世叔,用这种方式,护住了她,
也护住了父亲用命换来的秘密。不知过了多久,她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个油布包。
紧紧贴着心口,似乎还能感受到赵明远最后的体温,和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父亲的信,
赵世叔的命。这秘密,太沉,太重。次日清晨,徐无寄刚打开店门,
拾粪的老汉口中听闻了那个意料之中的“噩耗”:昨夜巡防营在城南追捕一名“洛阳奸细”,
那奸细负隅顽抗,试图袭击官军,被当场格杀。尸首已拖去乱葬岗,曝于荒野。
她面色平静地谢过老汉,关上店门。这一日,文渊阁依旧闭门谢客。后屋里,
她将父亲的信反复看了无数遍,几乎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母亲当年总是摸着她的头,
轻声说父亲是“病逝”,要她莫要怨恨,好好活着。原来,母亲不是不知道真相,
只是不愿让她稚嫩的肩膀过早背负如此沉重的仇恨,
想为她撑起一片哪怕是虚假的、相对安宁的天空。可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血债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总会在某个时刻破土而出。三日后,一个微雨的午后,
裴衍再次踏入了文渊阁。店内尚未从上次的搜查中恢复元气,倒塌的书架歪斜着,
散落的典籍大多已被徐无寄默默拾起、归拢,但那种被暴力侵袭后的破碎感,
依旧弥漫在空气里。裴衍的目光扫过满室狼藉,最终落在柜台后那个单薄却挺直的身影上。
少年的脸庞在晦暗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得近乎冰冷,
与他记忆中那个在洛阳徐府庭院里扑蝶的娇憨女童,再无半分重叠。“徐店主,”他开口,
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贯的审慎,却又比往日多了几分急迫,
“前夜…死在城南的那个洛阳流民,是不是来找过你?”徐无寄抬起眼,这一次,
她没有躲闪,没有敷衍,就那么直直地迎上裴衍锐利探究的目光。“裴大人以为呢?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细针。裴衍走到柜台前,双手按在积着薄尘的台面上,
身子微微前倾,拉近了距离,也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人叫赵明远,
曾任兰台校书郎,与你父亲徐慎之是刎颈之交。洛阳一别,杳无音信七年。
如今他突然现身长安,偏偏又死在你这书肆附近…”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你觉得,
李傕手下那些人,尤其是裴顺,会怎么想?”徐无寄沉默着,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柜台边缘一道陈旧的划痕。“他们会认定,
赵明远把某些东西——比如那批他们一直追查的兰台珍本的下落,
或者至少是相关的线索——交给了你。”裴衍的语气加重,“徐无寄,
这不再是几十文钱能打发的麻烦。这是要掉脑袋的祸事!裴顺此人,心狠手辣,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父亲…便是前车之鉴。”“那么裴大人呢?”徐无寄忽然打断他,
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裴大人今日前来,是想要那批珍本的下落?
还是我父亲未能说出口的秘密?抑或是…替你的那位本家将军,来探我的口风?
”裴衍明显怔住了。他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直接,甚至带着尖锐的讽刺。片刻后,
他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苦笑,那笑容里掺杂着无奈、愧意,还有一丝难以言喻。
“我想要你活着。”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更低,却字字清晰,“家父裴琰,
永汉元年因一桩旧案牵连下狱,是你父亲时任廷尉正,不顾自身安危,多方周旋查证,
才洗脱冤屈,保下一命。这份救命之恩,裴家从未敢忘。徐公高义,
却落得如此下场…我虽人微言轻,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血脉,再陷死地。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毫不起眼的旧蓝布钱袋,放在柜台上。钱袋半旧,却洗得干净,
鼓鼓囊囊。“里面有些散碎银两和铜钱,足够寻常人家数月用度。还有一份往南阳的路引,
盖的是我所能动用的、最不起眼的私印。你今夜就走,从城南永宁门出去,
守门之人我已打点。沿官道往南,莫要停留,直至南阳。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小笺:“到了南阳,去城西‘周氏布庄’,
找一个叫周蕙的妇人,将此笺交给她。她会安排你落脚。只说…是北地故人之子,
莫要提及长安,更莫要提及你父亲名讳。”徐无寄的目光落在那个旧钱袋和那张薄笺上,
没有立刻去接。“我若走了,”她缓缓问道,目光转向窗外细雨迷蒙的巷道,“小满怎么办?
就是隔壁陈木匠的儿子,他爹前几日枉死,娘为葬父自卖入火坑,如今孤苦一人。
还有对门的张婶,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幼子宝儿,早已不堪重负,日日想着去南阳投奔远亲,
却苦无盘缠路引。”裴衍显然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些“不相干”的人,愣了片刻。
他并非不知民间疾苦,只是身处漩涡,自身难保,所思所虑皆是权衡与利害。
此刻被徐无寄平静道出,那些冰冷的算计之下,似乎有什么被轻轻触动。他沉默了片刻,
眉头微锁,似在权衡,最终,还是从怀中又掏出几块略大的银锭和一小串铜钱,放在柜台上。
“既如此…那就一起走吧。路上人多些,相互也有照应。这些你拿着,路上用度,安置他们,
应也够了。”这一次,徐无寄没有再推辞。她伸出手,将那旧钱袋、银锭铜钱连同那张小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