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雪，终究没有下大。

细碎的雪花在窗外飘了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只在地面留下几点湿痕，很快就被风吹干。

尹卓在“未寄信笺”咖啡店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看着雪来。

看着雪停。

看着天色从铅灰变成深蓝，再被城市的霓虹点亮。

她喝完了那杯温言推荐的中烘咖啡。又喝完了续上的温水。胃里暖融融的，但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依旧冰冷。

逃避终究是短暂的。

当夜幕彻底降临，窗外的灯火璀璨得有些刺眼时，尹卓知道，她必须回去了。

回到那个有木盒的房间。

回到那个无法逃避的仪式面前。

她向温言点头致谢，付了钱，推门走入寒冷的夜色中。

风，比来时更冷了。

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她裹紧外套，加快了脚步。

回到家。

打开门。

熟悉的冷寂感再次包裹了她。

她没开大灯。只拧亮了玄关一盏昏暗的壁灯。

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将客厅的大部分空间留给浓重的黑暗。

她径直走向卧室。

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床头柜上。

木盒沉默地立在那里。

旁边，那叠信的高度，已经接近木盒的边缘。

尹卓的目光，死死地落在最上面那封信的日期上。

2024.07.15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七月十五日……

距离那个终点……

2024年8月12日……

只剩下……二十八天！

二十八封信！

时间……快到了！

那个她一直恐惧、一直逃避的终点，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黑洞，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她逼近！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她僵立在床边，浑身发冷，指尖冰凉。

目光无法从那叠信上移开。

最上面的几封信，信封的颜色似乎都变得更加苍白。像垂死者毫无血色的脸。

她甚至不敢去想象，里面的字迹会变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墨迹？

会不会……只有几个无法辨认的笔画？

会不会……彻底空白？

恐惧。

巨大的、灭顶般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感觉呼吸困难，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

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那叠信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

她不想读！

她不敢读！

她害怕看到那字迹彻底消失的过程！

害怕感受到他生命一点点流逝的痕迹！

害怕面对……那最终的、彻底的告别！

“啊……”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她喉咙里挤出来。

她踉跄着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车流如织，霓虹闪烁。

世界依旧在喧嚣中运转。

只有她。

只有她被遗弃在这个冰冷的角落。

即将独自面对……爱人的死亡。

即使那死亡，发生在一年前。

即使她早已知道结局。

但通过这一封封信，一天天地、无比清晰地“目睹”这个过程……

这比任何事都要残忍！

她扶着冰冷的窗玻璃，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泪水无声地滑落。

模糊了窗外璀璨的灯火。

她该怎么办？

停止吗？

把剩下的信锁起来？

再也不打开？

这样……是不是就不用面对那最终的分离？

是不是就可以假装……他还在信的那一头，继续写着？

这个念头，像魔鬼的诱惑，在她心底疯狂滋长。

她猛地转身！

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木盒！

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不……

不行！

她不能停！

这是陈屿留给她的路！

是他用尽生命最后力气为她铺就的路！

他要求她走完！

要求她一天一封！

要求她……陪他走到最后！

她怎么能半途而废？

她怎么能辜负他这份……沉重到极致的爱？

“陈屿……陈屿……”她低声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

像是在寻求力量。

又像是在……告别。

她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

用尽全身力气，压下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恐惧和逃避的冲动。

她一步一步，挪回床边。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伸出手。

指尖颤抖得厉害。

她拿起最上面那封信。

日期：2024.07.15

信封捏在手里，轻飘飘的。

像一片羽毛。

却又重若千钧。

她撕开封口。

动作缓慢得如同慢镜头。

抽出信纸。

只有薄薄的一张。

展开。

字迹……

尹卓的心，猛地一沉！

字迹已经……完全变形了！

不再是歪斜，不再是颤抖。

而是……一种近乎崩溃的、扭曲的线条！

笔画粘连在一起，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墨色极淡，断断续续，仿佛写字的人连蘸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每一个字，都写得异常艰难，异常巨大，占据了信纸大片的空间。

辨认起来，极其困难。

“阿……卓……”

光是这两个字，就几乎耗尽了半张纸的空间。

尹卓的呼吸变得急促。

她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下去。

“今……天……”

“阳……光……好……”

“窗……外……树……绿……”

他断断续续地写着。内容简单到极致，只是描述着病房窗外最寻常的景色。

没有抱怨。

没有痛苦。

只有对窗外那一点点生机的……渴望。

信的中间，有大片的空白。

然后，在信纸的最下方，歪歪扭扭地，挤着几个几乎要散架的字：

“想……你……”

“很……想……”

最后一个“想”字的“心”字底，只画了一个歪斜的圆圈，里面的点都没能点上。

信的末尾。

没有那句完整的话。

只有两个被墨水反复描画、几乎糊成一团的字：

“爱……你……”

落款：陈屿

日期：2024.07.15

尹卓死死地盯着那两个模糊的“爱你”。

泪水汹涌而出！

她仿佛看到了病床上，他枯槁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着笔，在纸上艰难地划拉着。

他写不出完整的句子了。

他连握笔都困难了。

但他还在写！

还在告诉她：爱你！

还在履行着他那个“每天一封信”的承诺！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呜……”

尹卓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床上，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

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撕心裂肺！

痛不欲生！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尹卓生命中最黑暗、最煎熬的时光。

每一天的阅读，都像一场酷刑。

2024.07.20

信纸只有巴掌大的一小块。字迹更加模糊，像小孩子无意识的涂鸦。勉强能认出：“疼……阿卓……抱……”然后是一大片被泪水晕开的墨迹。

2024.07.25

信封里只有一张皱巴巴的纸巾。上面用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笔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笑脸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心”形。

2024.07.30

信封是空的。

什么也没有。

尹卓拿着那个空信封，愣了很久很久。心像是被彻底掏空了。

他……连画一个笑脸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她的状态，糟糕到了极点。

脸色惨白如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体重急剧下降，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眼神总是涣散的，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出版社的工作完全无法继续。她请了长假。

苏念强行闯进了她的公寓。

看到尹卓的样子时，苏念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阿卓！我的天！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苏念冲过去，一把抱住她，声音带着哭腔，“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尹卓像个木偶一样被她抱着，眼神空洞。

“信……”她喃喃道，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快……读完了……”

“信？什么信？”苏念一头雾水，随即想起什么，“是陈屿留下的那些信？你还在读？天啊！阿卓！别读了！求你别再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会死的！”

苏念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

“他在死！他在信里一天天死掉！我看得到！我感觉得到！”尹卓突然激动起来，挣脱苏念的手，指着床头柜上的木盒，声音尖锐而绝望，“他在等我！等我陪他走到最后！我不能停！我不能！”

她歇斯底里地喊着，泪水疯狂涌出。

苏念看着她崩溃的样子，心痛如绞。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尹卓这段时间的异常。明白了她为什么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阿卓……”苏念的声音也哽咽了，她再次紧紧抱住尹卓，像抱住一个随时会破碎的瓷娃娃，“别这样……陈屿他……他不希望你这样……他那么爱你，他只想你好好的……”

“好好的？”尹卓凄然一笑，泪水不断滑落，“没有他……我怎么好好的？念念……没有他……我活不下去……真的活不下去……”

她靠在苏念怀里，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的孩子。

苏念紧紧抱着她，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陈母也打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苍老和疲惫。

“阿卓……你……还好吗？”陈母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担忧，“那些信……你……读到哪了？”

尹卓握着手机，沉默了很久。

“快……完了……”她哑声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陈母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

“孩子……”陈母的声音带着哽咽，“苦了你了……阿屿他……他要是知道你这样……他该多心疼……”

“阿姨……”尹卓的泪水再次涌出，“他……最后……疼吗？”

问出这句话，几乎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电话那头，陈母的哭声再也压抑不住。

“疼……怎么会不疼……”陈母泣不成声，“可他……他到最后……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他说……别让阿卓知道……别让她担心……”

尹卓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血腥味在口中弥漫。

“阿卓……”陈母努力平复着情绪，声音颤抖，“答应阿姨……读完最后一封……就放下吧……好吗？为了阿屿……也为了你自己……好好活下去……这是他……最大的心愿……”

尹卓没有回答。

她默默地挂断了电话。

放下？

谈何容易。

她走到咖啡店的次数，越来越多。

几乎成了每天的固定行程。

她不再只点美式。有时会尝试温言推荐的其他豆子。有时只是一杯温水。

她总是坐在那个靠窗的角落。

一坐就是大半天。

不说话。

只是看着窗外。

或者，看着手中的书——一本她带来的、却从未翻过几页的书。

温言依旧沉默。

他会在她杯子空了时，无声地续上温水或咖啡。

会在天气突变时，默默调高店里的空调温度。

会在她长时间发呆时，放一首更舒缓的音乐。

他的存在，像空气一样自然，又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

他提供了一个绝对安静、绝对包容的空间。

让她可以暂时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倒数。

让她可以在崩溃的边缘，找到一个可以喘息、可以舔舐伤口的角落。

这天下午，尹卓又坐在了老位置。

窗外阳光很好。但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看着桌上的咖啡杯。杯中的咖啡已经凉透，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脂。

她没动。

只是看着。

目光空洞。

温言走了过来。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续杯或换水。

他静静地站在桌边片刻。

然后，他轻轻地将一杯新的、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了她凉透的咖啡旁边。

杯子轻轻触碰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

尹卓似乎被这声音惊醒，缓缓抬起头。

温言看着她。

他的目光依旧温和，平静。

但这一次，在那平静之下，尹卓似乎看到了一丝……更深的东西。

是理解。

是悲悯。

是无声的鼓励。

他没有说话。

只是将一杯温热的、散发着醇厚香气的咖啡，轻轻推到她面前。

然后，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尹卓看着那杯新咖啡。

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端起杯子。

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

她低下头。

将脸埋进那氤氲的热气里。

滚烫的泪水，终于再次夺眶而出。

滴落在温热的咖啡里。

无声无息。

她知道。

最后的时刻。

就要来了。

她躲不掉。

也……不想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