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说林菲洛的命值三十万,我卖光一切只凑到二十万。跪遍所有亲戚只得到一句“顾景川,
就是个没出息的穷鬼”。她停止呼吸时,我正在雪地里磕头求最后一位远房表叔。
流浪第三个月,我在垃圾箱捡到一张遗弃的报纸。
财经版头条写着《林氏集团千金菲洛痊愈出院,赴欧度蜜月》。照片里她笑着的侧脸,
和我死去的妻子一模一样。---二零二一年,一月七号。天阴沉得厉害,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把这座城市的每一寸生机都碾碎。我从医院后门走出来,
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缴费通知单。白色的纸张,黑色的宋体字,
清清楚楚地印着——三十万。三十万,买林菲洛的命。我站在街角,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却感觉不到疼。口袋里是刚刚凑齐的二十万,
那是我和菲洛所有的积蓄,卖掉我们那辆二手小破车的钱,还有我瞒着她,
偷偷去卖了两次血。二十万,厚厚的几沓,揣在怀里,滚烫,却暖不了我心口一寸地方。
还差十万。就十万。我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光。
脑海里是菲洛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瘦得脱了形,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
只有那双眼睛,在看到我的时候,还会努力弯一弯,挤出一点微弱的光。她总说:“景川,
别担心,我会好的。”可我知道,她不好。没有这十万,她就好不了。我开始打电话。
第一个,是我大伯。“大伯,是我,景川……”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景川啊,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居高临下的腔调。“菲洛她……病了,需要钱做手术,
还差十万,您看能不能……”“钱?景川,不是大伯说你,你自己什么情况不清楚吗?
当初让你找个安稳工作你不听,非要去搞什么艺术,现在知道难了吧?十万?没有!
我们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大伯,我求您了,这是救命的钱!我可以打借条,
我一定还!我以后做牛做马……”“行了行了,别说这些没用的。顾景川,不是我说你,
你就是个没出息的穷鬼,认命吧。我这儿还有事,挂了。”忙音响起,像一根冰冷的针,
扎进我的耳膜。我没时间难过,真的,一秒钟都不能。我翻着通讯录,下一个,是姑姑。
“姑姑,菲洛她……”“景川啊,哎,听说菲洛病了?真是可怜哦。
可是姑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表弟正要上大学,处处都要用钱,实在是……唉,
爱莫能助啊。”“姑姑,只要十万,手术就能做!我求您了!”“十万?景川,
你当姑姑是开银行的啊?不是姑姑不帮你,是你这……你这开口也太大了。要不,
你去问问别人?”电话又被挂断。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落叶,
打着旋,像一场小小的、绝望的葬礼。然后是姨母,舅舅,昔日的同学,
甚至还有几个只有数面之缘的、据说混得不错的远房亲戚。“景川,不是不帮你,
实在是……”“顾景川,你看看你,混成什么样子了?当初菲洛跟着你,真是瞎了眼!
”“十万?没有!有也不借给你这种没指望的人!”“顾景川,你就是个没出息的穷鬼,
认命吧!”“穷鬼!”“没出息!”……一句句话,像淬了毒的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
把我钉在耻辱和绝望的十字架上。我站在寒冷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剥了皮的野狗,
狼狈地向着每一个可能的路人摇尾乞怜,换来的却只有唾弃和漠然。二十万,就在我怀里。
可那救命的十万,像一道无形的天堑,隔开了我和菲洛的生。天,渐渐黑了下来。
开始飘雪了。细碎的,冰冷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瞬间就融化成冰冷的水渍,像眼泪。
我还记得,菲洛最喜欢下雪。她说,下雪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变得很干净。
她总拉着我的手,在雪地里踩出一串串脚印,然后回头对我笑,眼睛亮晶晶的,比雪还干净。
她说:“景川,等我们老了,也要一起看雪。”可现在,雪还在下,她却躺在冰冷的医院里,
生命的气息一点点流逝。我还差十万。就只是十万而已。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我真的想尽了。
我去黑市问过卖肾,人家嫌我身体不够壮实,价格压得极低,而且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甚至想过去抢,去偷,可当我看到路边巡逻的警察,
看到橱窗里倒映出的、自己那双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手,我就知道,我完了。我是个懦夫,
是个废物。我是个蠢货,是个**,是个弱智,是这个世间最**的东西。
我没有弄到十万元。我就是没有弄到十万元。雪越下越大,地上渐渐积了薄薄的一层白。
我的头发,肩膀,都落满了雪。身体冻得麻木,只有心脏那里,还在一抽一抽地疼。
还有一个名字,在我的通讯录最底下,
一个几乎从未拨打过的号码——一位远在城郊结合部的远房表叔。据说早年做些小生意,
家境或许比其他人稍好一点点。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一根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稻草。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那个模糊的地址。司机看了我一眼,
大概是我浑身落雪、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吓人,他没多问,发动了车子。车窗外,
是飞速倒退的、模糊的霓虹。这座我和菲洛一起生活了多年的城市,
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和冰冷。她最喜欢的那家蛋糕店,我们常去散步的公园,
第一次牵手的电影院……都在雪幕中一闪而过,像褪色的旧照片。终于到了。
那是一片待拆迁的旧城区,低矮的平房挤在一起,路面坑洼不平。我按照模糊的记忆,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找到那个门牌号。敲了很久的门,
才有一个穿着旧棉袄、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来开门,嘴里喷着酒气。“你找谁?
”“表……表叔,是我,顾景川。”我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皱着眉,
上下打量我,似乎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过了好一会儿,
才恍然:“哦……老顾家那个小子?你来干什么?
”我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沾着泥泞雪水的门槛前。膝盖磕在坚硬的地面上,
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我感觉不到痛。“表叔,求求你,救救我老婆!她病了,在医院,
等着钱做手术,就差十万了!表叔,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这钱我一定还!
我用我下半辈子还!我做牛做马报答你!”我一边语无伦次地哀求,
一边用力地把额头磕向地面。冰冷,粗糙,带着沙砾的刺痛感。一下,又一下。
男人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酒醒了大半,脸上露出混杂着厌恶和警惕的神情。“你干什么!
起来!快起来!像什么样子!”“表叔,求你!十万!就十万!”我抬起头,
额头上已经沾满了泥水和雪末,**辣地疼。“十万?你疯了吧!我哪有十万块钱借给你?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赶紧走!赶紧走!**晦气!大晚上的跑来发疯!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那声巨响,像最后一道丧钟,在我耳边炸开。世界,
彻底安静了。只有雪落的声音,簌簌的,覆盖了一切。我跪在雪地里,维持着磕头的姿势,
一动不动。额头的温热液体流下来,混着冰冷的雪水,模糊了视线。十万。就差十万。
菲洛……我的菲洛……口袋里的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
跳动着医院的号码。我像被电击一样,猛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跑。雪地很滑,
我摔倒了无数次,又无数次爬起来,浑身沾满了泥泞和雪,像个真正的乞丐,一条丧家之犬。
我冲进医院,冲到那条熟悉的长廊。医生和护士站在病房门口,沉默地看着我,
眼神里带着一种我无法承受的、名为怜悯的东西。我推开他们,冲进病房。病床上,
白色的床单,已经盖过了那个我熟悉的身影的头顶。一片死寂的白。床头的监护仪屏幕,
是一条冰冷的、笔直的绿线。世界,在我眼前,寸寸碎裂。声音,光线,色彩,
一切都在瞬间褪去,坍缩成无边无际的、轰鸣的真空。我走过去,脚步虚浮,像踩在云端。
我颤抖着手,轻轻拉开那白色的床单。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安静地覆在眼睑上。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抿着,像是睡着了。还是很美,
即使被病痛折磨得消瘦不堪,她的轮廓依然那么美。我记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眼睛弯弯的,
像月牙,里面盛满了星光,能照亮我所有的阴霾和不堪。她说:“景川,别怕。
”她说:“景川,我们要一直在一起。”她说:“景川,下雪了,真好看。”……雪还在下。
我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指尖却在距离她皮肤一寸的地方,僵住了。我不敢。
我怕我的触碰,会惊扰了她的安眠,或者,会让这脆弱的幻象彻底崩塌。我只是看着她,
一遍,又一遍。想把她的样子,刻进骨头里,血液里,灵魂里。我的菲洛,死了。
因为我没有弄到十万块。后来,我就开始流浪了。城市很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那间为了给菲洛治病早已退掉的出租屋,连同里面所有属于我们的回忆,都成了过去式。
我身无分文,怀里那原本用来救命的二十万,在菲洛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我把它连同那张催命般的缴费单,一起塞进了医院走廊的捐款箱,
像个可笑的仪式。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能去哪里。白天,
我在垃圾桶里翻找别人吃剩的食物,和野狗争抢。晚上,我蜷缩在桥洞下,商场通风口旁,
或者任何一个能稍微遮挡风寒的角落。衣服很快变得破烂不堪,散发着连自己都厌恶的酸臭。
头发打了结,胡子拉碴。我不再是顾景川,我只是一个游荡在这座城市阴影里的,
肮脏的幽灵。很多人对我投来目光,厌恶的,好奇的,怜悯的。
偶尔会有好心人扔给我几个硬币,或者半个面包。我只是麻木地捡起来,塞进嘴里,
尝不出任何味道。谢谢有人想捐钱给我啊。只是我不再需要了。很久以前,我很想要钱啊。
很想要,很想很想。想要到愿意付出一切,尊严,健康,乃至生命。可现在,不需要了。
菲洛不在了。雪一场接一场地下,冬天漫长而残酷。我的手脚生了冻疮,溃烂流脓,
走路一瘸一拐。意识也常常是模糊的,有时候会忘了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只有关于菲洛的记忆,是清晰的,像用烧红的烙铁烙在脑子里。她笑的样子。她哭的样子。
她生气时微微嘟起嘴的样子。她睡着时安静的侧脸。下雪了。冰冷的雪花落在我的脸上,
颈窝里,带来一丝短暂的、刺骨的清醒。我还清楚的记得她的样子。笑起来真的很美。
我要去看她了。这个念头,在某些时候,会异常清晰地冒出来。去看她。去哪里看?墓园吗?
不,我连给她买一块墓地的钱都没有。她的骨灰……我甚至不知道在哪里。那时候,
我像个行尸走肉,医院如何处理,我便如何接受,或许,是撒在了某处?无所谓了。去看她,
不一定需要特定的地方。也许,就在下一个路口,下一个垃圾桶旁,
下一个我蜷缩着醒来的清晨,就能看到她了。流浪的第三个月,春天似乎有了一点征兆,
风不再那么刺骨,但夜晚依旧寒冷。那天,我在一个高档社区后门的垃圾集中堆放点翻找。
这里的垃圾通常“品质”更好,经常能找到几乎完整的餐食,或者被丢弃的、半新的衣物。
对于一个流浪汉来说,这里堪称富矿。就在我扒开几个黑色的塑料袋时,
我看到了一叠被丢弃的旧报纸,似乎是某个住户清理书房扔出来的。本来没什么稀奇,
但最上面一张,财经版巨大的彩色版面,以及那个占据了一半版面的照片,
像一道强烈的闪电,瞬间劈中了我的视神经。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侧脸。
她穿着昂贵的羊绒大衣,围着精致的丝巾,站在一片欧式古典建筑前,背景是纷飞的鸽子。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天空,嘴角上扬,勾勒出一个明媚而灿烂的笑容。那个侧脸的弧度,
那双笑起来微微弯起的眼睛的形状,那鼻尖小巧的轮廓……和林菲洛,一模一样。不。
就是林菲洛。我死了的妻子,林菲洛。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止了。心脏也好像不会跳了。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报纸上那张笑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变得狰狞。
我颤抖着,伸出肮脏不堪、指甲缝里满是污垢的手,一把抓起了那张报纸。冰冷的铜版纸,
光滑的触感,与我粗糙的掌心形成尖锐的对比。我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
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照片旁边,是醒目的黑色标题——《林氏集团千金菲洛痊愈出院,
赴欧度蜜月》。林氏集团……千金?菲洛……痊愈?赴欧……蜜月?每一个字,
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头骨上,砸得我耳蜗轰鸣,眼前发黑。我贪婪地,
几乎是啃噬般地阅读着下面的小字:“……据悉,
林氏集团董事长林天豪的独生爱女林菲洛**,此前因身体原因赴美疗养数月,
近日已痊愈归国。林**已于上月与青梅竹马的某跨国集团副总裁陈哲先生低调完婚,
不日将启程前往欧洲,开启为期一月的蜜月之旅……林天豪先生对此表示欣慰,
并寄语女儿新婚快乐……”赴美疗养?痊愈?青梅竹马?新婚?蜜月?一个个词语,
组合成一把把最锋利的刀,将我残存的、关于过去的一切认知,片片凌迟。我猛地抬起头,
看向四周。高档社区冰冷的金属栅栏,修剪整齐的园艺植物,
远处驶过的、光可鉴人的豪车……这一切,与我身处的这个散发着腐臭气味的垃圾堆,
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所以……没有生病?没有需要三十万的手术?
没有因为凑不齐十万块而死在冰冷的病床上?一切……都是什么?我低头,
再次看向报纸上那个笑容明媚、衣着光鲜的女人。那是我的菲洛。又不是我的菲洛。
我的菲洛,死在了三个月前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死在了因为我凑不齐十万块钱的绝望里。
而报纸上的这个林菲洛,是林氏集团的千金,她健康,富有,刚刚嫁给了门当户对的丈夫,
正准备去欧洲度蜜月。额头上,在雪地里磕头留下的伤疤,
仿佛在这一刻又开始灼烧般地疼痛起来。那冰冷的、混合着泥水和绝望的触感,如此清晰。
怀里的二十万。亲戚们的冷眼和嘲讽。“顾景川,你就是个没出息的穷鬼。
”表叔那扇砰然关上的门。医院里,那条笔直的、绿色的线。白色的床单。……所有的画面,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绝望和痛苦,在这一刻,如同海啸般倒卷回来,将我彻底淹没,撕碎。
“呵……”一声极轻的、破碎的笑声,从我喉咙里挤了出来。然后,笑声越来越大,
越来越失控,带着无法形容的癫狂和惨厉,在这寂静的、堆满垃圾的角落里回荡。
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流进嘴里,是咸的,涩的,
苦的。像血一样。我紧紧攥着那张报纸,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报纸被揉皱,
发出刺耳的声响。照片上,那个和林菲洛拥有一模一样笑容的女人,依旧明媚地看着远方,
看着她的新婚,她的蜜月,她的、与我再无瓜葛的、崭新的人生。雪,不知何时,
又悄悄落了下来。冰冷的雪花,落在报纸上,落在她笑容灿烂的脸上,也落在我的手上,
我的脸上。一片冰凉。2我攥着那张报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粗糙的纸边割着掌心,
留下细密的红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荒诞的触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