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蓄的恐慌、身体的剧痛、对陌生环境的绝望，还有这股突如其来的、近乎本能的对眼前孩童命运的悲怆，瞬间冲垮了张瑶光最后一点理智的堤坝。
“哇——！”
一声比刚才凄厉百倍的嚎哭，猛地从她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意味，直冲井口，
“小哥哥！你……你才要先变成冤魂啊！呜啊啊啊啊……”
井口的朱祁钰完全懵了。
他小小的身体僵在布满尘土和碎石的井沿上，维持着探头的姿势，像一尊突然被施了定身咒的泥胎木偶。
预料中冤魂凄厉的诅咒或者幽幽的控诉没有传来，灌入耳朵的，反而是井底下那个小小身影撕心裂肺、毫无章法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像冰冷的井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脚踝。
更让他脑子嗡嗡作响的是那句带着哭腔、颠三倒四的控诉——“你才要先变成冤魂啊！”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先变成冤魂”？
朱祁钰的心脏在瘦小的胸膛里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蹦出来。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小小的拳头攥紧了井沿粗糙的石头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井底的哭声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穿透力，在幽闭的空间里反复撞击回荡。
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对“冤魂”的恐惧，而是另一种更细密、更尖锐的东西，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轻轻扎在他的心上。
那哭声里仿佛有某种……同病相怜的共鸣？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用牙齿死死咬住了自己略显苍白的下唇。
目光慌乱地向四周扫去。
枯黄的荒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远处破败宫墙的影子沉默地投在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冷宫，从来都是被遗忘的角落。
求救？
喊谁？
谁会来理会废妃之子？
井底那凄惨的哭声还在持续，一声声敲打着他的耳膜。
朱祁钰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初冬冷冽的空气灌入肺叶，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直起身子，跪在冰冷的井沿边，开始用力拽起那条垂落下去的绳索。
那绳索很旧，沾满了泥痕，又湿又滑，勒得他细嫩的手心一阵阵刺痛。
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拖拽。
他小小的身影在井口忙碌。
那绳索又湿又滑，勒着他细嫩的手掌，**辣地疼。
他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吭哧吭哧地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拽。
每一次拖拽，都耗费着他这个年纪尚显孱弱的气力。
沉重的拖拽感终于从绳索末端传来。
朱祁钰心头一紧，屏住了呼吸，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拉。
一寸，又一寸。
终于，一个小小的、泥糊糊的脑袋冒出了井口边缘，紧接着是瘦弱的肩膀，沾满泥水的粗布衣服……
他不敢松手，把绳索在井沿上绕了两圈，死死拽住，腾出另一只颤抖的小手，想去抓住那只同样沾满污泥、正胡乱向上抓挠的小手。
指尖触及冰冷湿滑的泥土和柔软的皮肤。
朱祁钰不敢犹豫，猛地用力一拉！
“噗通！”一声闷响。
沉重的拖拽感骤然失去，巨大的惯性让朱祁钰猝不及防地向后狠狠跌倒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墩儿，手心被粗糙的砂石磨得生疼。
他顾不上疼，慌忙抬头看去。
那个小小的“泥娃娃”，终于被他从枯井里捞了出来，此刻正趴伏在离井口不远的冰冷泥地里，一动也不动，像一滩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烂泥。
小小的身体伏在冰冷的土地上，沾满污泥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轮廓。
那头枯草般的头发沾满了泥垢，乱糟糟地贴在脸颊边，遮住了大半张脸。
朱祁钰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他慌乱地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的灰尘和疼痛，手脚并用地爬到那小人儿旁边。
“喂？”他颤抖着声音，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只沾满污泥的小手。
冰凉！
那触感让他猛地缩回手，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
不会是……死了吧？这个可怕的念头刚冒出，就让他脸色瞬间煞白。
他屏住呼吸，把耳朵凑近那颗沾满污泥的小脑袋。
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声，带着一点点湿漉漉的水音儿，拂过他的耳廓。
还活着！
朱祁钰紧绷的身体猛地松懈下来，几乎虚脱。
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来一丝清醒。
他跌坐在旁边的枯草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刚才拖拽用尽的力气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
冷风打着旋儿刮过荒芜的庭院，卷起几片枯叶，也带来阵阵刺骨的寒意。
趴在地上的小人儿似乎被风吹得微微瑟缩了一下。
朱祁钰看着那小小的、抖动的身影，抿了抿唇。
他犹豫了一下，小手伸进自己那件半旧锦袍宽大的袖袋里，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了一个温软的、方方正正的小布包。
那是他今天早上省下的唯一一块松子百合糕。
母妃病着，胃口不好，他特意悄悄留下的，想等晚上哄母妃开心时再拿出来。
他解开那个干净的小布包，露出里面一块雪白细腻、点缀着几粒红润松仁的精致糕点。
诱人的甜香在寒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散开。
饥饿感像一头潜伏的野兽，在张瑶光混沌的意识深处猛地睁开眼睛，狠狠撕咬。
胃部的痉挛让她几乎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甜香，像一根纤细却坚韧的丝线，蛮横地穿透了包裹着她的寒冷、疼痛和绝望的厚重壁垒，钻入了她的鼻腔。
这味道……是食物！是热乎乎的、带着油脂和淀粉香气、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昏沉的疲惫。
张瑶光猛地吸了一口气，贪婪地捕捉着那缕珍贵的香气，浓重的泥腥味都无法将其彻底掩盖。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终于挣扎着掀开了一条窄窄的缝隙。
视线模糊不清，眼前像是蒙着一层晃动的水膜。
在一片混沌的光影里，她勉强辨认出一个小小的身影轮廓，正跪坐在自己旁边。
一只同样小小的、却比她干净许多的手，正小心翼翼地捏着一块……块雪白的东西！
那诱人的香气，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