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境”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天鹅绒地毯,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光可鉴人的金属墙壁映出我略显单薄的身影,以及身后那片逐渐被隔绝在厚重门扉后的喧嚣与骚动。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试图穿透门板的目光,惊疑、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在这座城市顶级的名利场,没有什么比一场突如其来的、打败预期的丑闻更下饭了。
我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拐进了走廊尽头一间标着“员工专用”的房间。门在我身后合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房间隔音极好,瞬间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以及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嗡鸣。
与其说这是间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私人休息室。极简的装修风格,昂贵的意大利皮质沙发,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将窗外璀璨的江景毫无保留地纳入眼底。视野比外面的大厅更加开阔、私密。这里是“云境”真正的主人才能踏足的地方。
我走到窗前,城市的灯火在脚下流淌,像一条闪烁的银河。曾几何时,我和周铭挤在城中村狭窄的出租屋里,分食一碗泡面,抬头只能看到对面楼晾晒的、永远也干不透的衣服。他指着窗外远处模糊的霓虹,眼神炽热地对我说:“薇薇,总有一天,我要站在那座最高楼的顶层,让所有人都仰望我们。”
如今,我确实站在了这里,以他永远无法想象的方式。而他,正在楼下,为他刚刚获得的、自以为是的“成功”沾沾自喜,并急不可耐地想要抹去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不堪的过去。
真是,讽刺至极。
手机在掌心震动,屏幕上跳动着“李国明”的名字。我划开接听,却没有立刻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压抑着巨大怒火的男声,带着惯居上位的威严,即便努力克制,也透出一丝气急败坏:“林**!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周铭那个王八蛋,他真的骗了小莉五百万?还是那个智慧社区的项目?!”
我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在空旷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李总,项目合同应该已经签了,首期款两百万,上周刚打到周铭新注册的空壳公司账户。另外三百万,他以需要紧急采购核心设备为由,催促莉莉**这几天就要支付。如果我没猜错,莉莉**的私人账户,最近会有大额资金变动。”
“混账东西!”李国明在那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麻,“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我供他吃供他穿,把他当准女婿看,他竟敢骗到我女儿头上!骗到我们李家头上!”
我能想象李国明此刻暴跳如雷的样子。他白手起家,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最看重脸面和信誉,如今却被自己女儿带回来的、看似前途无量的“准女婿”摆了一道,这口气他如何能咽下?
“林**,这次多亏你……”李国明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后怕和感激,“要不是你提醒,我们李家这次……”
“李总客气了。”我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举手之劳。毕竟,我和周铭之间,也有些旧账要算。”我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窗,“而且,‘云境’也不希望看到不干净的生意,影响了口碑。”
这话半真半假。提醒李国明,一方面是顺手报复周铭,另一方面,也确实是不想周铭这种拙劣的骗局,将来万一爆雷,牵连到“云境”的声誉。毕竟,李莉是这里的常客,而周铭,今晚之后,恐怕也会成为这里的“名人”。
“我明白,我明白!”李国明连声道,“林**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干净,绝不会给‘云境’添麻烦!我这就去找那个孽障问清楚!”
“李总,”在他挂电话前,我叫住他,语气淡淡地提醒,“动静小一点。‘云境’今晚客人很多,李总也不希望令千金在太多人面前难堪吧?”
李国明沉默了几秒,显然在权衡。让女儿当众出丑固然不行,但让他忍下这口恶气更不可能。最终,他沉声道:“我知道怎么做。谢谢林**提醒。”
电话挂断。
休息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我依旧站在窗前,看着脚下这座繁华又冷漠的城市。
五年前,周铭拿着我借给他的五万块,雄心勃勃地开始他的“创星”项目时,我们都不会想到,故事的结局会是这样。
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进入一家普通的广告公司做设计,收入微薄。周铭的项目听起来前景美好,实则漏洞百出。我看出他的浮躁和急于求成,劝他稳扎稳打,他却认为我妇人之见,阻碍他的前程。我们为此爆发了无数次争吵。
最后一次争吵,发生在一个雨夜。他因为我拒绝再向家里借钱支持他而大发雷霆,摔门而去。我一个人在冰冷的出租屋里哭了整夜。第二天,我收到了猎头的邮件,一家国际顶尖的咨询公司正在寻找有潜力的初级分析师,需要常驻国外。机会难得,竞争激烈。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投了简历。或许潜意识里,我已经对这段看不到未来的感情感到了绝望。我想逃离,想换一种活法。
面试,笔试,层层筛选。我凭借扎实的专业功底和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那个万里挑一的职位。收到录用通知的那天,周铭的项目正好因为资金链彻底断裂而宣告失败。他颓唐地回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喝得烂醉如泥。
我没有告诉他我要走的消息,只是默默地收拾了行李。离开那天,他还在昏睡。我在床头留了一笔钱,足够他支付接下来几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然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飞往异国的航班。
在国外的那几年,是我脱胎换骨的几年。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完全陌生的文化环境,逼着我飞速成长。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知识和技能。我熬夜分析数据,奔波于各个城市见客户,在无数个深夜独自回到公寓,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汗水、泪水,甚至偶尔因为压力过大而偷偷呕出的血,都化成了我向上攀登的阶梯。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初级分析师,一步步做到了项目负责人,再到后来,被一家实力雄厚的跨国财团看中,以极高的待遇和权限挖角,负责亚太区的投资业务。
而“云境”餐厅,只是我主导的众多投资项目中,一个并不算起眼,却极具象征意义的作品。我选中了这个地方,看中的不仅是它顶级的区位和景观,更是一种隐秘的、对自己过往的告别和宣告。
我买下了这里,按照我心目中的样子,打造了这座云端之上的宫殿。我要让这里成为新的权力和资本的秀场,而我自己,则隐在幕后,冷眼旁观。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见周铭。
更没想到,他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将脸伸到我的面前,求我打。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打断我的思绪。
“进。”我转过身。
进来的是“云境”的总经理,一位四十岁左右、举止干练的女性,姓陈。她穿着合体的职业套装,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林董,大厅那边……需要处理一下吗?周先生和李**似乎起了些争执,影响到了其他客人。”
陈经理的语气很谨慎,她显然已经知晓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或许也猜到了我的身份。但她很聪明,什么也没多问,只汇报情况。
我走到沙发边坐下,端起刚才服务员送进来、一直没动的那杯温水,抿了一口。
“不必。”我放下水杯,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只要不损坏物品,不影响其他客人用餐,就不用干涉。这是李总的‘家事’,我们不方便插手。”
陈经理会意地点点头:“明白了。”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道,“不过,林董,周先生刚才似乎想硬闯后台区域,被我们的保安拦下了。他情绪看起来很激动,一直在打听……您的消息。”
我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打听我?
是啊,他当然要打听。那个被他当众羞辱、扔钱打发、叫他扫二维码还债的“普通前女友”,怎么会出现在“云境”的员工区域?那个电话又是打给谁的?李国明的暴怒从何而来?
巨大的疑问和不安,此刻一定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从他支付那五万块开始,他精心营造的“精英”幻象,就已经出现了裂痕。而李国明的出现,将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种从云端坠落的失重感,这种对未知的恐惧,这种即将被当众撕下伪装的恐慌,比任何直接的报复都更折磨人。
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让他打听。”我淡淡地说,“另外,把我们餐厅门口和刚才大厅那个区域的监控录像,尤其是收声效果好的那段,拷贝一份备用。”
陈经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专业:“好的,林董,我马上安排。”
她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休息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到窗边,俯瞰着脚下这片繁华之地。
周铭,你以为你赢了这个世界吗?
不。
游戏规则,早就变了。
而制定规则的人,是我。
好戏,还在后头。今晚,注定有很多人要失眠了。
“云境”大厅的骚动,并未因我的离开而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周铭大概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他原本精心打理的发型有些散乱,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昂贵的西装外套因为之前的动作起了褶皱。他试图去拉李莉的手,却被李莉像碰到脏东西一样猛地甩开。
“莉莉,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周铭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他努力想维持镇定,但闪烁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声线出卖了他,“那五万块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是林薇!是那个女人故意陷害我!她看不得我们好!”
李莉此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不是傻子,或许骄纵,或许被爱情冲昏过头,但基本的判断力还在。周铭当众被前女友追债,还是用那种屈辱的方式,这已经让她脸上无光。而现在,周铭这番苍白无力的辩解,更显得欲盖弥彰。
“忘了?”李莉冷笑,声音尖利,引得更多目光投来,“五万块你忘了?周铭,你当初追我的时候,可是连请我喝杯咖啡都要强调是‘牙买加蓝山’,显摆你的品味!现在跟我说忘了五万块的债?你当我三岁小孩吗?”
“不是的,莉莉,你信我……”周铭急得想去抓她的肩膀,却被李莉身边那个一直沉默着、但眼神锐利的女保镖上前一步,隔开了。
就在这时,餐厅入口处传来一阵急促而有力的脚步声。以李国明为首,带着两名穿着黑色西装、面色冷硬的助理,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李国明身材不高,但常年发号施令养成的气场极其强大,他一出现,整个大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客人们,瞬间噤声,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本地知名富豪身上。今晚的“云境”,戏码是一出接着一出,**迭起。
李莉看到她父亲,像是看到了救星,眼圈一红,委屈地喊了一声:“爸!”
周铭的脸色则“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显然没料到李国明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李、李叔……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