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清晨，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热情，透过巨大的、擦得一尘不染的落地窗，泼洒在“锋锐科技”总部二十九层那几乎能照见人影的大理石地面上。冷气开得很足，带着一股无情的效率风。
林薇捏紧了手里那个廉价的文件夹——那是她在打印店缩印彩打，精心排了版才敢带过来的简历。她手心有些潮湿。面前这扇镶着低调金属边框的厚重磨砂玻璃门上，烫金的“人力资源总监办公室”几个字，像带着磁性，吸走了她胸腔里的氧气，吸得有些憋闷。
昨天那场在民政局里的喧嚣和刻意拔高的得意，如同被刺破的廉价气球，只留下萎缩的胶皮气味和几声空洞的回响。那份签了字的离婚协议，那份证明她恢复“自由身”的离婚证，此刻像轻飘飘的纸灰，完全不能给她添一丝底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昂贵的劣质香水前味混合着一种底层搏杀后遗症似的汗意，试图给自己灌入些虚假的火焰。指甲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真实疼痛感。
门开了。
没有秘书引领，助理也欠奉。巨大的白色办公桌后，一个女人。
没有抬头。只看见一个流畅干练的短发轮廓，一尘不染的珍珠耳钉衬着线条锐利的下颌线。一身剪裁精绝、布料挺括的黑色西装套裙，包裹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精密高效的引擎。她正用纤细修长、指甲打磨得完美无瑕的手指操作着平板，指尖每一次点触都准确迅疾，发出轻微冷硬的哒哒声，像在无声地宣判着什么。
整个空间，只有敲击玻璃屏幕的声响，和她腕上看起来低调内敛，实则分量惊人的铂金腕表秒针的轻微嗡鸣。空气里的压力，远比这楼层的高度更重。
林薇喉头发干，脸上艰难地堆起一个她自认为最能打动人的、带着点甜美乖巧讨好的笑容。她向前一步，高跟鞋在大理石上敲出略微急促的声响：“苏总监您好！打扰了。我是林薇，约了今天上午九点三十分来面试行政运营助理……”声音努力想平稳，却在空旷寂静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轻抖。
桌后那位苏总监——苏晴，终于停下了指间的动作。
她缓缓抬起头。
那张脸，线条过于清晰，几乎缺乏柔和过渡的美感。皮肤瓷白无瑕，眉眼描画得极其精致，像博物馆橱窗里最珍贵的东方瓷器。此刻，那双漆黑的、瞳孔如两丸寒水银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温度地落在林薇脸上。
没有回应那句自我介绍。没有半点寒暄的意图。
苏晴的目光，如同冰冷精准的激光扫描仪，带着实质性的穿透力，一寸寸刮过林薇的脸，从她精心卷烫、试图掩藏廉价感的发型，到她眼角细微的卡粉痕迹，再到那件紧绷着的、肩头装饰物已经有些磨损的米黄色通勤外套。
林薇在她纯粹的凝视下，感觉自己像是被扒光了丢在聚光灯下，无所遁形。那笑容冻结在脸上，如同劣质石膏面具上僵硬刻出的笑容。
苏晴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冬日窗上的冰花凝结又碎裂，每一个清晰的齿音都带着尖锐的寒意。
“宋砚。”她吐出这个名字，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平静得像在念一串无关紧要的代码。“听说你嫌弃他？”
林薇的心脏在那一瞬骤停了一下，像被一只铁手攥住。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颅，轰然作响。她的大脑空白一片，脸上被冻结的笑容彻底粉碎，只留下惊惶失措和难以置信的底色。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有牙齿细微的磕击声泄露了她的恐惧。
巨大的恐慌像海啸般席卷，她甚至不明白“嫌弃宋砚”这几个字眼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能量！
苏晴身体略往后靠，陷入那把设计极简却充满人体工学支撑感的椅背里，姿态带上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与嘲弄。她的目光依旧死死钳着林薇，仿佛在看一件亟待销毁的废弃物。
那只刚刚还操作着精密设备的手伸过去，白皙而指骨分明。它打开了桌角一个看起来价值不菲、纹路如同流动星云的雪茄盒——里面却没有雪茄，随意放着几只昂贵的金属打火机和几颗形状漂亮的矿石。
苏晴的指尖在里面翻拣了一下，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然后，她拈出一个小小的U盘。那个存储设备做得极其简洁精致，金属拉丝外壳反射着冷光。
她捏着那个冰冷的U盘，轻轻点了点桌沿。金属撞击大理石的短暂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丧钟。
她的视线，像淬毒的冰针，终于从林薇灰败的脸上完全抬起，落到了她手中那个因为紧张和汗湿而边缘有些卷翘的文件夹上。
“就凭你？”苏晴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变化，尾音拖曳着一种轻蔑的尾调，如同淬毒的丝绸拂过皮肤。嘴角向上勾了一下，一个毫无温度、纯粹由肌肉牵引完成的弧度。“带着这张涂了厚厚一层，想掩盖腥臊味的纸，”她说着，下巴优雅地朝林薇手中的简历点了点，动作优雅得如同女王指点着臣民进贡的垃圾，“跑到我面前晃？”
在林薇彻底被钉死在恐惧中的目光里，苏晴那只握着U盘的手，带着一种艺术家完成杰作前的短暂停顿，向前探出，精准地伸向她手里紧攥着不放的廉价文件夹。
林薇的手指在苏晴冰冷的目光接触下，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穿了神经末梢，猛地一阵痉挛。那本她耗费了无数心血准备、寄托了最后一丝侥幸的文件夹，像块烧红的烙铁，被她失手扔在了冰冷坚硬、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
苏晴的目光随着文件夹跌落，只短暂地瞥了一眼那块被丢下的污渍，眸底没有丝毫波澜。她保持着身体向前的姿态，手肘悬停在半空，那个冰冷的金属U盘依旧安稳地躺在她完美如雕塑的指尖。
然后，她没有丝毫迟疑，更没有弯下昂贵的腰身去触碰地面的污秽。捏着U盘的手倏然下沉，手腕以一个流畅得带着艺术性的微小弧线发力——
“嗤啦——！”
一声布料被强行撕裂般的、令人极度不适的锐响猛地炸开！
金属U盘尖锐坚韧的边缘，如同手术刀划过腐朽的皮肉，狠狠撞在廉价文件夹的塑料外壳上。文件夹硬质的表皮如同被冻僵的薄饼，应声裂开一道巨大的豁口。里面被林薇精心排版、印着虚伪照片和浮夸经历的A4简历纸挣扎着从豁口里探出头，立刻被无情地贯穿戳破！
苏晴的手腕没有停滞，冷酷的力道带着一种毁灭的美感。U盘如同锋利的犁头，深深切进文件夹那脆弱的内里，一路向下！纸张被高速碾压、折叠、切割的声音连续爆响，像一场发生在办公桌上的微型雪崩！
“嚓…嚓嚓…哗啦！”
被U盘暴力撕裂开的简历纸屑如同遭遇一场小型风暴，炸裂喷溅，纷纷扬扬，被冷气吹拂着，雪片般洒落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其中几片沾着油墨的纸屑甚至飘到了林薇擦得发亮的、鞋尖已经有些磨损的廉价尖头高跟鞋面上。
苏晴的动作干净利落到了极点。直到那个文件夹彻底化为脚下的一堆色彩刺眼的废纸碎片，她才缓缓收回了手。指尖依旧捏着那个沾着些许白色纸屑的U盘。
她垂着眼帘，俯视着地上那堆色彩斑斓的狼藉，如同神祇俯视着被自己摧毁的蚁穴。最后，目光微抬，落在林薇那张毫无血色的、因为惊骇而扭曲的脸上，像观察一种新奇而令人厌弃的实验室标本。
办公室的豪华木门无声地向内滑开，安静得像从未关闭过。一个穿着同样笔挺套装的女助理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高跟鞋踩在地毯上只发出极轻微的压抑声响。她手里拿着一个半透明的、设计非常现代感的大号文件簸箕，和一个与之配套的长柄垃圾铲。
她没有看瘫倒在地、脸色惨白如鬼的林薇一眼。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平静如同设置好程序的机器人。她径直走到那滩色彩刺眼的碎纸狼藉旁，单膝利落地跪下，专业的姿势显示出这种“清扫”的熟稔。文件簸箕准确地靠近碎片边缘，带着长柄的垃圾铲迅捷而无声地将那堆承载着失败与被侮辱的纸张残骸铲起，所有动作没有任何拖泥带水，高效得令人窒息。
碎纸堆很快被彻底收走。簸箕里安静地躺着他人的屈辱。助理站起身，拎起那象征性的透明刑具，无声地对苏晴微微点头。
“丢远点。”苏晴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如水，像是在吩咐处理一件沾染了病菌的医疗废弃物，“看着碍眼。”
“是。”助理的声音也是平板的。她拎着簸箕转身，无声无息地再次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门，重新合上。偌大的、装修极度讲究如同艺术展厅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持续不断发出的微弱叹息。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纸浆被撕裂后散发的酸味。
苏晴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捻下了U盘上沾着的一点纸质碎屑，随手弹开。她将那价值不菲的U盘，漫不经心地扔回那个如同微型艺术陈列台的雪茄盒里，发出一点沉闷的碰撞。
她的目光终于重新聚焦到林薇身上——如同两束足以将人冻结成冰的深寒探照灯。林薇被那目光一撞，身体猛地一颤，终于从巨大的麻木和难以置信中挣脱出来一小部分，喉咙里发出一声濒死挣扎般的、短促的气音。她试图移动身体，却发现双腿软得如同刚拔去骨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