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血溅华林苑福州城的夜,闷热得如同蒸笼。
空气里弥漫着海腥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焦躁。我,王延钧,身披冰冷的铁甲,
站在父王耗尽心血营建的华林苑深处,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汗水沿着鬓角滑落,
渗进紧抿的嘴唇,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咸腥——那不是汗,是恐惧,是恨意,
更是孤注一掷的决绝。眼前这座灯火通明的殿阁,是我长兄,闽王王延翰的寝宫。
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夹杂着女人放浪的笑声,隔着雕花的窗棂隐隐传来。就在三日前,
我安插在福州宫中的心腹,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
将一句如冰锥般刺骨的话送到了泉州我的案头:“王于宴上掷杯,
言:‘延钧在泉州收买人心,聚兵敛财,莫非欲效朱全忠弑兄故事?’”朱全忠!
那个弑杀唐昭宗、篡唐建梁的乱臣贼子!长兄竟将我与这等狼子野心之徒相提并论?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随即又化作焚心的烈焰。我深知,
这不是酒后失言,这是杀心的昭告。先父王审知尸骨未寒,他王延翰继位才多久?
便已容不下我这个同父异母、手握泉州重兵的弟弟了!他荒淫无度,强掠民女充盈后宫,
横征暴敛引得闽地怨声载道,早已失了民心军心。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就是对我王氏基业的亵渎!“二哥。”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打断了我的滔天恨意。是王延禀。我的义兄,也是建州(今福建建瓯)刺史。
他脸上那道自眉骨斜劈至嘴角的刀疤,在火把跳跃的光影下显得格外狰狞。他此刻的眼神,
如同潜伏在丛林阴影里的饿狼,闪烁着冰冷而嗜血的光芒。“时辰到了。福州宫禁,
我已买通。建州精锐,尽伏于外。只待二哥一声令下。
”我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前兆的夜风,握紧了腰间父王赐予的佩剑剑柄。
冰凉的触感让我沸腾的血液稍得一丝清醒。王延禀此人,凶悍狡诈,绝非善类。他此刻助我,
不过是借我“嫡子”之名,行他清除异己、分权夺利之实。他眼中对那闽王宝座的觊觎,
我岂能不知?但此刻,他是我唯一能借的刀,是撬开福州城这扇死亡之门的唯一支点。
我们彼此利用,各怀鬼胎,目标却出奇的一致——除掉王延翰。“记住,”我声音嘶哑,
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王延禀的脸,“事成之后,拥立新主,当以我王氏血脉正位!
”我刻意强调了“王氏血脉”四个字,提醒他,无论他功劳多大,终究是义子,是外人。
王延禀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刀疤随之扭曲:“自然!二哥乃先王嫡子,
血统尊贵,闽王之位,舍二哥其谁?小弟愿效犬马之劳!”他拍着我肩甲的手,
力道重得惊人,甲片碰撞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眼底深处那抹阴鸷一闪而过,
却快得让我几乎以为是错觉。不再犹豫。我猛地抽出长剑,
冰冷的剑锋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寒光。“动手!”“杀!
”随着我和王延禀几乎同时发出的低吼,早已按捺不住的建州兵卒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
伴随着震天的喊杀声,撞开了华林苑寝宫那看似坚固的殿门!殿内的丝竹声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尖叫、器皿碎裂的刺响和侍卫仓促拔刀的金属刮擦声。我身先士卒,
铁甲铿锵,踏着满地的狼藉冲了进去。浓烈的酒气和脂粉香气混合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令人作呕。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长兄王延翰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他衣衫不整,
怀中还搂着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美妾,醉眼惺忪地看着骤然闯入的我们,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这灭顶之灾从何而降。“延…延钧?延禀?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他惊惶失措地推开怀中的女人,踉跄着想要去抓挂在榻边的佩剑。晚了!
王延禀如同鬼魅般欺身而上,手中沉重的战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劈向王延翰。
王延翰本能地举起手臂格挡,只听“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伴随着他凄厉的惨叫,
半截手臂飞了出去!鲜血如同喷泉般溅射出来,温热的液体瞬间喷溅上我的胸甲、面颊,
甚至有几滴落入了我的眼中,视野一片猩红。“啊——!”王延翰倒在血泊中,
剧痛和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颤抖,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和绝望,“王延钧!
你…你这忘恩负义的…”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多年积压的屈辱、恐惧和暴戾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我胸腔里爆发!
父王临终前紧握我和长兄的手,殷殷嘱托“兄弟同心,共保闽疆”的景象,
此刻竟显得如此遥远而讽刺。是他先容不下我!是他逼我的!“兄长!这闽地,
容不下两个王!”我嘶吼着,声音破碎得如同野兽的咆哮,
手中的长剑带着积攒了半生的愤懑与决绝,毫不犹豫地向前刺去!“噗嗤!
”剑锋精准地贯入了王延翰的脖颈!他凸瞪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
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浴血狰狞的面孔,
还有我身后王延禀那张带着残忍快意笑容的刀疤脸。滚烫的血顺着剑槽喷涌而出,
溅满了我的甲胄和手臂。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
终于彻底瘫软下去,那双瞪大的眼睛,至死都凝固着惊骇与不甘。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浓重的血腥味在无声地蔓延。
我看着长兄迅速失去生机的躯体,看着满地狼藉和刺目的鲜血,
一股巨大的空虚和冰冷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我。弑兄!我真的做了!踏着兄长的尸骨,
我将走向那个染血的王座!王延禀走上前,
用他沾满血污的靴尖随意地踢了踢王延翰尚有余温的躯体,
那姿态仿佛在踢开一块碍事的木头。他发出夜枭般刺耳的笑声:“哈哈哈!
若非二哥在泉州厉兵秣马,牵制福州,小弟的建州军,岂能如此轻易一夜踏破这福州宫门?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我短暂的恍惚。喉头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被我生生咽了回去。
我缓缓抽出插在兄长颈间的长剑,粘稠的血顺着剑尖滴落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
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我抬手,用同样染血的衣袖,狠狠抹去溅在脸颊上的血点,
目光如寒冰般转向王延禀。“养子终究是养子。”我的声音异常平静,
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王延翰无道,已伏诛。明日拥立新主,当以父王嫡子正位闽王,
以安闽地军民之心!”我必须立刻、明确地划清界限,宣示**。王延禀这把刀太过锋利,
稍有不慎,便会反噬其主。王延禀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那抹阴鸷再次翻涌,
但瞬间又被虚假的豪爽掩盖。他重重拍着我的肩甲,铁片撞击发出刺耳的锐响:“自然!
二哥是先王嫡子,这闽王之位,舍二哥其谁?小弟这就去整肃宫禁,安定人心,
为二哥明日登位扫清障碍!”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留下满地血腥和一殿的尸骸。寅时的风,终于从闽江的方向吹来,带着些许凉意,
卷过福州高耸的城墙垛口,试图驱散华林苑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天色将明未明,
一片混沌的灰白。王延禀在宫门外翻身上马,他带来的建州亲兵如同沉默的黑色潮水,
迅速集结在他身后。他勒住躁动的马缰,在朦胧的晨曦中回头望向我,
脸上那道刀疤显得格外清晰。“二哥!”他忽然朗声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宫门广场上回荡,
“善守先人基业——”他猛地策马靠近几步,几乎与我脸对着脸,那双狼眼死死盯着我,
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如同淬毒的匕首般扎进我的耳膜:“勿烦老兄再下福州!”威胁!
**裸的威胁!他是在警告我,好好当这个他“拥立”的闽王,若有不从或不顺他意,
今日王延翰的下场,就是我的前车之鉴!我按捺住胸腔中翻腾的杀意,
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同样虚假的笑容,
抚摸着腰间佩剑剑柄上新刻的、还带着金属冷锐气息的名字——“鏻”。
这是我为自己准备的新名,象征着新生,也象征着与过去的切割。我微微颔首,
声音平稳无波:“贤弟放心,闽地安宁,仰仗你我兄弟同心。”“哈哈,好!小弟告辞!
”王延禀大笑一声,猛地一夹马腹,带着他那如狼似虎的建州兵,卷起漫天烟尘,
呼啸着向建州方向疾驰而去。烟尘渐散,初升的朝阳终于撕破了天际的阴霾,
将第一缕金光洒在巍峨的福州城楼上,也洒在我染血的甲胄上。我独自一人,
站在空旷的宫门前,望着那远去的烟尘,直到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摊开紧握的左手掌心,
四道深可见血的指甲印赫然在目,几乎刺穿了皮肉。剧烈的痛楚传来,
却奇异地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父王临终前枯槁的面容,紧攥着我和长兄的手,
那声嘶力竭的嘱托“兄弟同心”……长兄幼时在泉州杏花林中向我招手,递来新酿的青红酒,
笑容爽朗:“二弟快来!管够!”……这些温暖的、遥远的碎片,
在眼前弥漫的血腥味和掌心尖锐的疼痛中,骤然变得支离破碎,恍如隔世。
华林苑的血已经流尽,但我知道,属于我王延钧(王鏻)的血色之路,才刚刚开始。
王延禀的狞笑犹在耳畔,这闽王的宝座,是用至亲的血染红的,坐在上面,注定冰冷刺骨,
四面楚歌。我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血腥味的晨风灌入肺腑。转过身,不再看那远去的烟尘,
一步步,踏着染血的石阶,走向那座刚刚经历了血雨腥风的宫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王座,
在晨曦中,泛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2龙启惊雷华林苑的血腥气尚未散尽,
我便坐上了福州宫城那冰冷坚硬的王座。父王亲手打造的精巧木构宫殿,此刻在我眼中,
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张着幽深的口。王延禀的“勿烦老兄再下福州”如同附骨之疽,
日夜在耳边回响。我知道,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称王,只是第一步。
我王鏻(登位后便用了这个新名,取“锋刃”之意,也暗含与过去切割的决心),
绝不甘心只做个偏安一隅的藩王!父王匍匐于中原朝廷半生,
换来一个闽王的虚衔和暂时的喘息。可这乱世,礼崩乐坏,强者为尊!朱全忠能篡唐,
李存勖能称帝,我王氏据八闽之地,拥山海之险,为何不能更进一步?然而,称帝的野心,
需要天命的粉饰,更需要实力的支撑。前者,我找到了陈守元。这个自称能通鬼神的道士,
在福州城内声名鹊起。我将他秘密召入宫中。九龙帐内,金线蟠龙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却也投下浓重的阴影。我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宦官林兴守在殿外。“陈道长,
”我斜倚在御榻上,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孤王近日心神不宁,
夜不能寐。常觉……有故人徘徊于榻前,怨气深重。”我没有点明是谁,
但陈守元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微微一闪。他手持拂尘,
在袅袅升腾的博山炉香烟中稽首:“陛下龙体关乎闽地气运。贫道夜观天象,
见紫微星辉映闽中,其芒大炽,直冲北斗!此乃天命所归之兆!然……”他话锋一转,
声音变得低沉神秘,“陛下心魔缠绕,乃是龙气受旧日阴魂所扰,未能尽显其威。
”我的心猛地一跳。“如何化解?如何尽显龙威?”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急切。
陈守元直起身,目光灼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仿佛在向冥冥中的存在宣告:“昨夜贫道焚香祷祝,得宝皇大帝降下无上法旨!
”他拂尘一挥,指向虚空,“宝皇谕曰:避位受道,当为天子六十年!期满后,
当为大罗仙主,逍遥三清!”“天子六十年?!”我霍然坐直身体,心脏狂跳如擂鼓。
六十年!这比任何中原王朝的开国之君在位时间都要长久!
还有那“大罗仙主”……这诱惑太过巨大,
瞬间点燃了我内心深处最炽热的欲望和最深重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权位永恒的渴望!
长兄浴血的身影似乎被这“天命”的光辉冲淡了些许。“此言当真?!”我声音发颤,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试图用疼痛保持一丝清醒。“宝皇法旨,字字珠玑!贫道岂敢妄言!
”陈守元伏地叩首,姿态虔诚无比。巨大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虚脱的眩晕感席卷了我。天命!
这是天命!有了这个,我称帝之举便名正言顺!有了这个,我内心的惶恐似乎也有了寄托!
当夜,我便做出了一个令朝野哗然的决定:避位受道!
我将象征世俗权力的闽王玉玺交给了年仅十几岁的长子王继鹏(即太子),
自己则搬进了特意为陈守元修建的“宝皇宫”,换上了玄青色的道袍。
“父王……”太子继鹏跪接玉玺时,双手微微颤抖,但那低垂的眼帘下,
我分明捕捉到他唇角一丝极力压制却依旧泄露的弧度。那弧度,像一根冰冷的针,
刺入了我刚刚被“天命”温暖的心房。这玉玺,对他而言,是权力,是诱惑,还是……枷锁?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悄然笼罩。三个月,我在宝皇宫中焚香、打坐、服食陈守元炼制的金丹。
金丹入腹,初时确有奇效,那缠绕心头的鬼影似乎淡了,心悸也减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飘飘然的暖意和精力充沛的错觉。然而,代价很快显现。
眼前开始出现更多模糊不清的晃动影子,耳边也时常响起细碎的、无法辨识的低语。我知道,
这恐怕是丹毒。但长兄索命的幻影和那“六十年天子”的诱惑,让我无法舍弃这虚幻的解药。
就在我沉浸于“避位受道”的天命光环和丹药带来的迷幻时,一记来自中原的响亮耳光,
狠狠将我抽回了残酷的现实。后唐的使臣来了。并非恭贺,而是傲慢的宣敕。
那使者站在我的王座之下,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中原王朝对“边鄙藩镇”固有的轻蔑。
他展开明黄的敕书,声音尖利地刺破朝堂的寂静:“大唐皇帝圣谕!
闽王王鏻所请尚书令之职,乃国之重器,位同宰辅,非人臣可轻授!祖制煌煌,碍难应允!
着闽王恪守藩礼,勤修贡赋,勿生妄念!”“轰”的一声,
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间冲垮了金丹带来的那点虚幻平静,直冲天灵盖!尚书令!
我不过是想以此职试探后唐对我称帝野心的态度,更想为将来称帝铺垫一个更高的起点!
他们竟如此干脆地拒绝,还用“祖制”、“藩礼”、“贡赋”这些字眼,
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脸上!这不仅仅是拒绝,这是**裸的羞辱!是在提醒我,
在他们眼中,我王鏻永远只是个需要仰其鼻息的地方藩王!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或惊恐或复杂地投向我。我能感觉到太子继鹏的目光,
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王延禀那张刀疤脸狞笑的幻影再次浮现,
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看吧,离了我建州军的支持,你在中原朝廷眼里,什么都不是!屈辱!
滔天的屈辱!比华林苑那夜的血腥更让人窒息!“祖制?藩礼?贡赋?”我缓缓站起身,
玄青色的道袍无风自动。声音不高,却像寒冰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和决绝。
我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枚调兵遣将用的沉重铜虎符,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金銮殿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狠狠砸了下去!“砰——咔嚓!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金砖碎裂的刺耳声音,在大殿中久久回荡!碎裂的金砖碎屑四溅。
“自今日起!”我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兽,压过了那碎裂的余音,
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断绝一切对后唐贡赋!闽地军民,只知有闽主,不知有唐皇!
”玉阶在脚下剧烈震颤,仿佛整个宫城都在为我的怒吼而颤抖。
父王忍辱负重、匍匐半生换来的苟安,被我这一砸,彻底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