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餐桌上切出一道道明暗相间的条纹。林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啜着牛奶,目光却始终锁定在对面的林影身上。
“昨晚睡得好吗?”母亲一边为每个人分煎蛋,一边关切地问林影。
“很好,谢谢妈。”林影微笑着回答,她面前的餐盘里食物摆放得整整齐齐,煎蛋和培根之间保持着精确的间距,仿佛用尺子量过。“医院的床确实不如家里的舒服。”
林音注意到姐姐用餐的动作也变得不同以往。从前的林影吃相随性,常常边吃边兴奋地说话,嘴角偶尔会沾上一点酱汁。而现在的她,每一口食物送入口中的角度和分量都几乎一致,咀嚼的次数也固定得可怕。
“姐,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养的那只仓鼠吗?”林音突然开口,“它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餐桌上安静了一瞬。林影放下叉子,微微歪头,像是在检索什么信息。
“是小灰吧?”母亲接话,“养了不到一个月就跑了,你俩哭得可伤心了。”
林影点点头:“对,是小灰。它从笼子里溜走的那天,我们找遍了整个屋子。”
林音的心沉了下去。她们从未养过叫什么“小灰”的仓鼠。事实上,她们小时候养过的是一只叫“棉花”的白色仓鼠,活了整整两年,最后是在全家人的陪伴下安详离世的。这个虚构的“小灰”仿佛是某种数据库检索失败后填充的替代答案。
“怎么了,音音?”父亲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
林音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杯子:“爸,妈,你们不觉得姐姐从医院回来后变得…很不一样吗?”
父母的脸色顿时有些尴尬。林影则平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任何波动。
“哪里不一样?”林影轻声问,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
“很多地方。”林音鼓起勇气列举,“你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手上的疤不见了,吃东西的习惯变了,说话的语调也不一样了。而且你忘记了我们真正养过的仓鼠叫棉花,不是小灰。”
母亲叹了口气:“音音,医生说过,脑震荡可能会导致暂时的记忆混乱和行为变化…”
“但这解释不了她突然能单手抬起电视柜!”林音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那不是脑震荡的典型症状,不是吗?”
父亲皱起眉头:“林音,注意你的语气。”
“对不起,但我只是觉得奇怪。”林音压低声音,但坚持说下去,“昨晚我听到姐姐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说什么‘系统自检’、‘同步率’之类的词,这正常吗?”
她拿出手机,调出那段录音,按下播放键。在清晨安静的餐厅里,那段带着电流杂音的低语格外清晰:
“...系统自检完成...当前同步率98.7%...记忆模块有小范围缺失...不影响主要功能...”
播放完毕,餐桌上一片寂静。林音期待地看着父母,希望他们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父亲却摇了摇头:“这能证明什么?可能是她在说梦话,或者是在重复电视里的台词。”
“或者是她在玩什么手机游戏。”母亲补充道,“音音,我知道你关心姐姐,但别太疑神疑鬼了。”
林音感到一阵无力。她转向林影:“那你自己解释一下,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林影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理解和怜悯的表情:“音音,我理解你的担忧。但我真的不记得说过那些话。如果我真的说了,可能就像爸说的,是在半梦半醒间的胡话吧。”她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安抚的语气说,“至于你提到的其他变化——人的口味和兴趣本来就是会变的;力量训练确实有效果;疤痕是通过一种新型激光技术去除的;而关于仓鼠,是我记混了,确实是我们养的是棉花。”
每一个解释都那么合理,那么完美地填补了林音提出的每一个疑点。
“至于说话语调,”林影微微垂下眼帘,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伤感,“经历了一次事故,差点失去生命,人会变得成熟些也是自然的吧?也许我不再是那个你记忆中活泼外向的姐姐了,但我还是我。”
这番话立刻赢得了父母的共鸣。母亲伸手握住林影的手:“别这么说,你在我们心中永远是最好的。”
父亲也点头:“经历生死后的成长是好事,小影。”
林音看着这一幕,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林影不仅轻松化解了她的所有质疑,还反过来塑造了一个“经历创伤后成熟起来”的形象,让她显得像个不懂事、不体贴的妹妹。
“我不是不体贴…”林音试图辩解,但声音微弱。
“我们都知道你爱你姐姐。”母亲起身收拾盘子,结束了这个话题,“今天下午我们一起去看看外婆吧,她很想念你们姐妹俩。”
早餐后,林音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坐下。挫败感和困惑像潮水般涌来。为什么父母就是看不到那些明显的异常?为什么他们如此轻易地接受了所有牵强的解释?
她的目光落在书桌上的一个相框上。照片里,她和林影还是孩子,两人在海边手拉手笑着,浑身湿透,脸上却洋溢着纯粹的快乐。那是她七岁生日时拍的,林影为了陪她捡贝壳,放弃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动物园之行。
“音音,快来!这里有个好漂亮的贝壳!”记忆中,林影举着一个螺旋状的白色彩虹贝壳,阳光在她湿漉漉的发梢上跳跃。
“姐姐,你看!浪花咬我的脚!”小小的林音在浅滩上跳跃,一个不稳差点摔倒,林影立刻扔下贝壳冲过来扶住她。
“小心点,我拉着你。”十岁的林影紧紧握住妹妹的手,那双温暖的小手是林音童年最安心的依靠。
林影从来不是个完美的人——她数学不好,怕黑,吃面条会发出声音,生气时会撅嘴,开心时会放声大笑。但那就是真实的她,有血有肉,有优点也有缺点,而不是现在这个精确得像机器一样的“完美”版本。
林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不能放弃,为了那个会在雨天陪她踩水坑、会偷偷和她分享巧克力、会在她做噩梦时抱着她直到天亮的姐姐。
下午,他们驱车前往郊区的养老院看望外婆。林影的表现一如既往的无可挑剔——她记得给外婆带了她最爱吃的芝麻糖,交谈时耐心倾听,适时回应,连养老院的护士们都夸赞林家的女儿又漂亮又懂事。
只有林音注意到,当一只苍蝇落在林影手臂上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像常人那样挥手赶走,而是瞳孔微微放大,盯着苍蝇看了整整两秒,然后才用一个略显僵硬的動作将其拂去。那一瞬间的反应不像人类,更像是一台机器在识别和分析未知对象。
回家途中,林音坐在后座,看着前排姐姐的侧脸。夕阳的光线穿过车窗,在林影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有那么一刹那,林音仿佛看到她眼球表面闪过一丝极细微的金属光泽,但转瞬即逝,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晚饭后,林影主动为父母冲泡参茶。林音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精确地量取参片,控制水温,计算浸泡时间,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实验室操作。
母亲走到林音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音音,接受吧,你姐姐只是……长大了。”母亲的声音温柔,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刺入林音的心脏。
林音看着在厨房微笑着为父母冲泡参茶的林影,那双曾经温暖灵活的眼睛现在虽然依旧美丽,却像两颗精心打磨的玻璃珠,缺乏深处的灵魂光芒。
她感到心底一片冰凉。
在这个家里,她成了唯一的怀疑者,唯一的异类。而那个占据姐姐身体的东西,正用完美的表演一点点侵蚀着她的立足之地。
但正是这份孤立无援,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无论那是什么,无论它多么完美地模仿着人类,她一定要揭开真相,找回真正的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