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

两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山崖如巨门般对峙，中间夹着一条蜿蜒向下的崎岖路径。尚未踏入，一股混杂着硫磺、血腥、劣质脂粉与某种腐朽甜香的气味便扑面而来，喧嚣的声浪更是如同实质，撞击着耳膜。

沈清辞——此刻，她是“阿辞”，一个修为勉强维持在筑基初期的散修——站在“门”外，微微蹙眉。

她换下了那身象征玉京山核心弟子的素白道袍，穿着一套半旧不新的青布衣裙，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绾起，脸上甚至用药物做了些微调整，掩去了几分过于扎眼的清冷绝色，只余下几分还算清秀的轮廓。

然而，那双眼睛，即便刻意收敛了神光，依旧沉静如寒潭，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她抬步，走入那片光怪陆离。

街道两旁是歪歪扭扭、用各种奇怪材料搭建起来的屋舍店铺。魔族的狰狞骨器摊挨着人族修士的法宝铺子，妖娆的狐妖在挂着红灯笼的阁楼上招揽客人，旁边可能就是售卖凡人包子的热气腾腾的蒸笼。空中不时有驾驭着黑雾或奇形怪状法器的魔修、妖修掠过，带起阵阵腥风。叫卖声、争吵声、嬉笑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痛苦**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交响。

这里没有绝对的秩序，力量是唯一的通行证。但也正因如此，它奇异地“繁荣”，吸引着三界之中所有不见容于正统，或寻求机遇，或单纯渴望放纵的灵魂。

沈清辞按照情报中指示的路线，不动声色地前行。她的目标是找到云焕经常出没的几个地点，制造一场“合理”的邂逅。无情令在她贴身的储物袋中，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寒意，提醒着她的使命。

转过一个街角，喧嚣似乎被隔绝了一部分。一条相对僻静的暗巷出现在眼前，巷子深处，隐约传来灵力与魔气剧烈碰撞的波动，还有兵刃交击的闷响。

沈清辞脚步微顿。神识如无形的蛛丝般悄然探出。

巷内情形映入“眼”中——

四五名身着统一暗红服饰、面上覆盖着诡异哭脸面具的修士，正围攻一人。那人玄色锦袍已有数处破损，渗出的血迹将暗纹染得更深。他身形矫捷，出手狠辣，周深魔气翻涌，赫然是元婴期的修为，远胜那些围攻者。

然而，他动作间明显带着滞涩，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灰之色，呼吸急促，每一次调动魔气，身体都会微微颤抖。

锁魂散。

沈清辞一眼便认出了这种奇毒。并非立刻毙命的剧毒，却能如附骨之疽，缠绕神魂，侵蚀灵力（或魔气），让中毒者在运功时痛不欲生，直至力量耗尽，神魂萎靡，成为待宰羔羊。

被围攻的，正是云焕。那双标志性的赤瞳，此刻因怒火与痛楚，燃烧得愈发炽烈，如同两颗浸了血的星辰。

“云焕！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这锁魂散的滋味，可还受用？”为首的面具人声音嘶哑，带着刻骨的恨意，手中一柄淬着幽蓝暗光的奇形兵刃，招招不离云焕要害。

另外几人配合默契，结成阵势，魔光与灵器交织成网，不断压缩着云焕的闪避空间。

沈清辞隐匿了全部气息，如同暗巷阴影的一部分，冷静地观察着。

这是天赐良机。

云焕身中奇毒，又被多名高手围攻，已是强弩之末。她此刻若悄然出手，甚至无需动用真正实力，只需稍加引导，便能借这些杀手之力，完成“斩尘缘”的任务。然后，她可以带着他的头颅，返回玉京山，复命，修炼无情道，从此道心无垢，直指长生。

无情道的奥义在她心中流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众生皆可杀，万物皆为尘。

杀了他。这是最简单、最直接、最符合她当前“道”的选择。

她的手，微微抬起，一丝极寒的灵力在指尖凝聚。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约莫五六岁、头上长着两只小小犄角的魔族幼童，不知从哪个角落跑了出来，似乎是被巷子里的动静吸引，懵懂地站在战圈边缘，好奇地张望着。

一名面具杀手正被云焕一掌逼退，踉跄间，为了卸力，手中那淬毒的兵刃下意识地向后横扫，毒辣的幽光，正直直劈向那毫无防备的幼童！

幼童吓呆了，站在原地，连哭都忘了。

电光石火之间——

原本正全力应对正面攻击的云焕，赤瞳猛地一缩！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然做出了反应。原本该用于格挡或反击的魔气硬生生收回，脚下步伐一错，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强行扭转方向，用自己重伤的后背，迎向了那扫向幼童的毒刃！

“嗤——！”

毒刃划破皮肉的声音，在短暂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云焕闷哼一声，后背瞬间皮开肉绽，幽蓝的毒素沿着伤口飞速蔓延，他脸上的青灰之气更重，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但他依旧稳稳地，将那个吓坏了的魔族幼童，护在了自己与墙壁形成的夹角里。

那幼童这时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沈清辞的心上。

刍狗？尘缘？

一个杀人如麻、仙门公认的魔头，会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毫不犹豫地去保护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弱小的魔族孩童？

她所坚守的“道心本善”，与无情道所宣扬的“万物刍狗”，在此刻发生了剧烈的、无法调和的冲突。

理智告诉她，这是最佳时机，趁他伤重，完成使命。

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源于她本性、尚未被无情道完全泯灭的东西，在她意识到之前，已经主宰了她的行动。

“铮——！”

清越的剑鸣，并非她温养在紫府的本命仙剑“霜华”，而是她伪装身份所用的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精钢长剑。剑光亮起，如一道撕裂阴暗的匹练，并非凌厉无匹的杀招，却精准无比地格开了那柄再次袭向云焕（以及他身后幼童）的淬毒兵刃！

剑气回旋，带着一股精纯中正、却又刻意压制了属性的灵力，如同无形的墙壁，将那几名面具杀手齐齐逼退数步！

突如其来的介入，让所有人都是一怔。

沈清辞持剑而立，挡在了摇摇欲坠的云焕和那哭泣的幼童身前。青布衣裙在巷道的微风中轻轻摆动，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冷冽如星。

“什么人？敢管我们‘泣血阁’的闲事！”为首杀手又惊又怒，死死盯着沈清辞，试图看穿她的底细。

沈清辞目光扫过几人，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路见不平。”

她的出现，彻底打破了战局的平衡。云焕虽重伤，但毕竟修为高深，如今又多了一个深浅不明的帮手……几名面具杀手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忌惮。

“哼！坏我泣血阁好事，阁下最好祈祷别再遇上！”为首者撂下一句狠话，当机立断，打了个手势。几人身形如鬼魅般向后飘退，迅速融入暗巷更深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巷弄内，重归寂静。只余下浓重的血腥味，以及那魔族幼童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压力骤去，云焕强提的那一口气终于泄了。他身体一软，用断剑支撑着地面，才没有倒下。赤瞳抬起，紧紧盯着沈清辞的背影，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平凡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审视，探究，以及……一丝沈清辞看不懂的、莫名的了然。

“为何……救我？”他的声音因伤势和毒素而极度沙哑，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慵懒的磁性，在这血腥弥漫的巷子里，平添了几分怪异。

沈清辞转身，对上他那双仿佛能灼伤人的眼睛。近距离看，这双赤瞳更是瑰丽得惊心动魄，其中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

她压下心中那莫名的悸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带上一点散修应有的警惕和疏离：“顺手而已。”

话音刚落，云焕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锁魂散的毒性与他背上新添的伤口同时发作，强烈的眩晕与剧痛袭来。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直直向前倒去。

沈清辞下意识伸手，被他整个人撞入怀中。

温热的体温，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以及一种独特的、如同烈阳灼烧荒原般的炽烈气息，瞬间将她包裹。男人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头颅无力地垂在她颈侧，呼吸微弱而灼烫。

沈清辞身体骤然僵硬。

从小到大，她从未与异性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即便是同门师兄弟，也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此刻，这个她奉命要斩杀的目标，这个魔宫少主，却以如此脆弱又全然依赖的姿态，倒在她的怀里。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线条，听到他微弱的心跳，闻到那混合着血、毒与他本身气息的味道。

这感觉……陌生而令人心慌。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运转灵力将他震开。

但低头，看到他彻底昏迷过去后，依旧紧蹙的眉头，和苍白却难掩俊朗侧脸上沾染的血污与尘土，那句冰冷的“顺口而已”终究没有再说出口。

幼童的哭声不知何时停止了，正睁着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沈清辞沉默地站在那里，怀中是昏迷的云焕，脚边是懵懂的魔族孩童。暗巷之外，幽都的喧嚣依旧，仿佛另一个世界。

她看着自己扶住云焕的手臂，看着那沾染了他鲜血的指尖。道心之上，那在雪山之巅因他影像而生的裂痕，此刻仿佛被这温热的魔血狠狠烫过，蔓延开更深的痕迹。

这个“麻烦”，比她预想中，要棘手得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弯腰，将云焕的一条手臂架在自己肩上，支撑起他大部分重量。

“走吧。”她对着那魔族幼童，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刻意伪装的冷硬。

然后，她扶着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这条弥漫着死亡与救赎气息的暗巷，走向幽都更深、更不可测的旋涡中心。

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