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眼，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
在后视镜那方寸天地里，时间被无限拉长。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风暴，从最初的震惊，到锐利的审视，再到一丝被迅速掩盖的了然。她没有移开目光，就那么隔着几十米的车流，与镜中的我无声对峙。
那是一种剥离了我“司机”身份的审视，她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看”到了我，陈默这个人。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大脑，耳边嗡嗡作响。我不知道自己是该躲闪，还是该回望。这七年来的所有伪装、所有的小心翼翼，都在这一刻被她那洞若观火的目光击得粉碎。
最终，是她先收回了视线。
她转身，离开了窗边。那扇落地窗，重新变成了一面冷漠的镜子，映着天空和云，再也没有了她的身影。
我的身体瞬间脱力，后背紧紧贴在冰凉的座椅上，才发现自己早已被冷汗浸透。
结束了。
无论是好是坏，都结束了。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等待。我将车开回了地下停车场，这是她的习惯，不喜欢车在烈日下暴晒。我坐在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我反复推演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最好的结果，她会不动声色地接受我的帮助，事情过后，给我一笔丰厚的奖金，然后警告我不要越界，我们之间的一切照旧。
最坏的结果，她会认为我居心叵测，一直在监视她，甚至可能和她的竞争对手有关联。她会毫不犹豫地解雇我，让我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一想到后一种可能，我的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失去这份工作，我随时能找到下一份。但失去这个每天能看到她的位置，我的人生将重新变得一片荒芜。
我宁愿她斥责我，甚至惩罚我，也不想再也见不到她。
终于，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她的消息，言简意赅，只有两个字：“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发动汽车，平稳地驶向大厦门前的落客区。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路边。与她一同走出来的，还有华远集团的副总王志军。
与来时的趾高气扬不同，此刻的王志军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微微躬着身，不停地对林清言说着什么。而林清言，只是礼貌性地点头，神情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强大气场。
我知道，她赢了。
那条信息，起作用了。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冲上我的心头，几乎要将我淹没。但下一秒，当王志军为她拉开车门，她的目光扫向驾驶座时，那股喜悦瞬间被冰冷的紧张所取代。
她坐进后座，对王志军说了句“王总留步”，便示意我关上车门。
车门闭合，隔绝了王志军热情的道别声。
车厢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回公司。”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林总。”我应了一声，启动汽车，汇入车流。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气氛压抑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不敢看后视镜，只能死死盯着前方的路况，将车开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稳。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一直落在我的后背上，仿佛要将我看穿。
这种沉默的审判，比任何疾言厉色的质问都更令人煎熬。
终于，在离公司还有两个路口的时候，她开口了。
“你是谁？”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所有的防备。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这个问题，我预想过无数遍，也准备了无数个版本的答案。但当它真的从她口中问出来时，我依然感到一阵窒息。
我沉默了几秒，组织着语言，最终选择了一个半真半假的答案。
“我叫陈默，林总的司机。”
“我问的不是这个。”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那条信息，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我有一个朋友，”我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他……在一些特殊渠道工作，消息比较灵通。”
“朋友？”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什么样的朋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到华远集团的资金链问题？”
我无法回答。我不能告诉她，我曾经是干什么的，更不能暴露老六他们的存在。那不仅会给我自己带来麻烦，更会牵连到我的那些兄弟。
见我沉默，她继续说道：“陈默，你给我当了七年司机。七年，两千五百五十五天。你每天准时接送，开车稳，话不多，做事有分寸。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一个优秀的司机。”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我的心上。
“直到今天，”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凌厉，“我才发现，我可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我透过后视镜，终于迎上了她的目光。镜子里，她的眼神复杂而深邃，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里面有探究，有戒备，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困惑。
“我没有恶意，林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输。”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我就后悔了。它太过直白，太过私人，完全超出了一个司机该有的界限。
果然，她听完后，眼中的困惑更深了。她久久地凝视着我，仿佛要从我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车子已经驶入了林氏集团的地下车库，我缓缓将车停入专属车位，熄了火。
车厢内，只剩下空调系统发出的轻微嗡鸣。
“你想要什么？”她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钱？还是别的？”
在她看来，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必然是带有目的的。这很正常，符合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她的世界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任何超乎寻常的付出，背后都必然有等价的交换。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
这句话在我心里呐喊了千万遍，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番话。
“我什么都不要。”我转过头，第一次，正视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林董当初把我派到您身边，是让我保护您的安全。在我看来，今天的局面，也是一种‘不安全’。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我把一切都推到了她父亲的身上。这是最安全，也最能让她接受的理由。
林清言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她并不完全相信我的说辞，但这个理由，却让她无法反驳。
她沉默了。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接受了这个设定。她推开车门，但在下车前，又停住了动作。
“以后，”她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和果断，“如果你那位‘朋友’还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可以直接告诉我。”
我的心猛地一跳。
“另外，”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便签和一支笔，迅速写下了一串信息，递给我，“帮我查一个人。”
我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那张便签。
纸上写着一个名字：陆泽宇，以及一家公司的名称：远星汽车。
远星汽车！就是今天在背后捅刀子的那家公司！而陆泽宇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我要他最详细的资料，越快越好。特别是……他的私生活。”林清言看着我，目光锐利如刀，“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我父亲。”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信任和……某种程度的依赖。我的心脏，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情绪填满了。
她不再仅仅把我当成一个司机。
她把我，当成了一把可以为她所用的、锋利的刀。
我从口袋里掏出皮夹，抽出一张空白的卡片和笔，写下老六那个加密通讯软件的账号，递给她。
“这是我那个朋友的联系方式，你可以直接联系他，就说是我介绍的。”我说，“这样更安全，也更直接。”
我不能成为她和我兄弟之间的传声筒，那会让我和她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和危险。我必须在“司机陈默”和那个拥有灰色能量的“我”之间，划清一道界限。
林清言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这个直接向她邀功的机会。她接过卡片，看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你今天做的很好。”她说完，推门下车，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明天早上，照旧。”
我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张便签，上面还残留着她指尖的余温和淡淡的香水味。
陆泽宇。
我打开手机，输入了这个名字。搜索结果跳出来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他的照片，以及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林清言的继母，也是她父亲现在的妻子，吴佩芬。
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在我面前展开。
我忽然明白，林清言今天打赢的，或许只是一场小小的战役。而真正残酷的战争，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打响。
而我，从今天起，不再是那个隔着后视镜看戏的人了。
我被她，亲手拉入了局中。
一种混杂着危险和甜蜜的期待感，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了我的四肢百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