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直到今天今天，王姐更是变本加厉，下午四点钟，把一摞半人高的旧项目报表堆在了她桌角。

“小许，这些是去年的归档资料，数据格式有点老，你帮着弄成新的模板，辛苦啦。”

许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纸张，纸张边缘已经泛黄，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油墨味，混杂着办公室中央空调吹出的、不新鲜的空气。她旁边的工位，那个叫莉莉的女孩，正戴着耳机，一边偷偷刷着购物网站，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瞥着她，那眼神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许晴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还能说什么呢？

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从四点跳到六点，又从六点跳到八点。

办公室的人，三三两两地走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男人间的插科打诨声，最后都汇入了电梯门开合的沉闷声响里，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只剩下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和她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眼前的数字开始跳跃，重影，糊成一团。

许晴摘下眼镜，用力地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胃里空得发慌，心脏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一下一下，有气无力地搏动着。

得喝杯咖啡，不然今晚真要交代在这了。她自嘲地想。

扶着桌子站起来，因为坐得太久，双腿一阵发麻。她缓了几秒，才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走向茶水间。

茶水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还有压低了的、女人的说笑声。

许晴的手刚要推门，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个许晴，还真好使唤啊，叫她干啥就干啥。”是莉莉的声音，尖细，带着刻薄的笑意。

“可不是嘛，”另一个声音接了上来，许晴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是王姐，“我不就指望着她那股傻劲儿嘛。跟她说多活动活动，她还真信了。”

“王姐你真损，哈哈哈，你是嫌她胖，想让她多动动减肥吧？”

“嘘，小声点！”王姐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得意，“不然呢？她再胖下去，咱们这工位都快容不下她了。你看她那身板，坐那儿跟座山似的，我都替她旁边的椅子累得慌。”

“哈哈哈哈......”

刺耳的、毫不遮掩的笑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针，齐刷刷地扎进了许晴的耳朵里，又顺着耳膜，钻进她的大脑，搅得天翻地覆。

胖。

这个字，是她前半生所有自卑的源头。

没人知道，她不是天生就胖，也不是因为贪吃。大学时的一场大病，让她不得不长期服用含有激素的药物。病是好了，但身体却像吹气球一样，不受控制地肿胀起来。

那些药物的副作用，像刻在她身上的烙印，让她在最爱美的年纪，只能穿着宽大的T恤和运动裤，低着头走路，不敢看镜子，更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她以为换个新环境，开始新工作，就能把过去那个自卑的自己埋葬掉。

原来，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被人嘲笑而已。

许晴的手僵在半空中，推也不是，收也不是。

她像一只被人当场揭穿了伪装的蜗牛，唯一的念头，就是缩回自己的壳里。

她没有推门进去，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身体的重量仿佛一下子增加了几倍，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那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她走得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重新坐下，冰冷的椅子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那些数字和线条在她眼里扭曲、旋转，最后变成一张张嘲笑的嘴脸。

原来，所有的“关心”，都只是包裹着恶意的糖衣。

原来，她拼命想融入的集体，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免费的劳动力和一个饭后的笑话。

鼻腔里涌上一阵无法抑制的酸涩感，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用力地眨了眨眼，硬是没让它掉下来。

不能哭。

哭了，明天眼睛会肿，他们又会找到新的笑料。

不知过了多久，茶水间的门开了，王姐和莉莉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路过她工位时，王姐还特意停下了脚步。

“呀，小许，还没走呢？辛苦啦，早点弄完早点回啊。”

王姐化着精致的妆，涂着豆沙色的口红，嘴角上扬的弧度看起来那么和善，那么可亲。

许晴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那张伪善的脸。

她很想问一句：王姐，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像个傻子？

但她没有。

她只是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一个坚硬的，带着裂纹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微笑。

“好的，王姐再见。”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

王姐满意地走了。

办公室彻底空了。

许晴脸上的笑容瞬间垮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麻木。

她重新把目光投向屏幕，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着键盘。

像一具被设定了程序的机器，不知疲倦，也没有感情。

夜越来越深。

心脏的位置，那只无形的手又出现了。这一次，它不再是轻轻地捏，而是攥紧了，猛地一拧。

剧痛！

尖锐的、无法呼吸的剧痛，瞬间从胸口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

许晴的手指停在了键盘上，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她张大嘴，想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水泥堵住了，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带起一阵火烧火燎的疼。

眼前的屏幕，开始剧烈地晃动，上面的数字变成了一团团鬼火。

她想起了医生的话：“你这身体，不能熬夜，不能太劳累，要保持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

她的人生里，有过这四个字吗？

意识在快速抽离，身体的力气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间流走。

她最后看到的，是电脑屏幕上，那个还没来得及保存的表格。右下角的时间，清晰地显示着：02:14。

真可惜啊，还差最后一点就做完了。

这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念头。

下一秒，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她的头无力地垂下，那双曾经因为自卑而总是躲闪的眼睛，此刻正无神地睁着，映着屏幕幽幽的冷光，像两颗失去生命的玻璃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