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小兰从火盆边站起来,灰烬被风吹了一下,转了个圈,落进墙角的枯井里。
她袖子空了一截,那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已经烧没了,只剩一点焦边挂在手指上。她轻轻一弹,
那点焦边也飞进了火里。风很冷,吹得屋檐下的灯笼晃来晃去,光影在她脸上动,
像爬行的东西。她知道,今晚的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沈砚那种人最讨厌失控。
她当着他的面撕了规矩,踩了脸面,还说出那些不能见光的秘密——他一定不会忍。
可她也没办法。上一世,她就是太能忍了。忍青禾用鞋踢她,忍林婉柔冷眼看她,
忍沈砚晚上压她身上说“贱骨头”。最后她死了,还在柴房里为他哭。这一世,
她不想再忍了。她转身回屋,刚坐下,外面又传来脚步声。不是小厮,也不是丫鬟。
是轮椅压在青砖上的声音,慢,稳,一声接一声,像是数着时间走过来的。她抬头,
门还没开,人已经到了门口。吴浩坐在轮椅上,披着斗篷没换,脸色比刚才更沉。
他身后跟着一个老仆,提着一盏素灯,灯光昏黄,照着他半边脸,另一半藏在暗处。
“你没睡。”他说。“我在等您。”牛小兰站起来,语气平静。他看了她一眼,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吗?”“不知道。”“那你猜。”她停了一下,
“是因为赵九爷明天要带我去签卖身契?”吴浩点头,“你知道改名字可以脱籍吗?
”她心里一紧。改名字?脱籍?府里的粗使丫鬟签卖身契时,如果主动申请改名,
就能记在外档,不入家谱。三年期满后可以赎身。这事她上一世听赵九爷提过一次,
当时没在意。但现在……“您的意思是,我能离开?”她问。“能。”他说,“但前提是,
你要让赵九爷觉得你值得保。”牛小兰明白了。赵九爷不是普通管事。他是老太爷的心腹,
掌握着所有人命运。他若点头,她就能改名脱籍;他若摇头,她连进签押房的机会都没有。
这种事,从来不是靠求来的。“我该做什么?”她问。吴浩没回答,
抬手示意老仆把灯放在桌上。灯芯闪了一下,映出他眼里一丝淡淡的光。“明天你去签契,
他会问你三个问题。”“答对两个,你就能改名。”“答错一个,
你就还是那个任人处置的牛小兰。”“哪三个问题?”“第一,你为何进府?”“第二,
你想活成什么样?”“第三……”他顿了顿,“你信谁?”牛小兰愣住了。
这三个问题听起来简单,但每一个都很危险。“为何进府”——如果说为了活命,
显得太卑微;如果说为了报仇,会被当成疯子。“想活成什么样”——说得贪心,
会被当成有野心;说得清高,又显得假。至于“你信谁”……这是最难的。信主子?假。
信自己?狂。信别人?死得快。她看着吴浩,“您为什么要帮我?”他沉默了一会儿,
忽然笑了下,笑得很轻,几乎看不出来。“我记得你死那天。”“腊月初八,雪下得特别大。
你躺在柴房里,嘴里还在念‘我不该动心’。”“我当时在东院书房,听见了。
”牛小兰心跳漏了一拍。她死前说的话,没人知道。连青禾都说她咽气时一句话都没说。
可他听见了。“那你为什么不救我?”她的声音有点抖。“救?”他冷笑,
“我坐在这轮椅上,连自己都护不住。我能做的,只是事后查了药单,烧了名册,
让沈砚的私账少一本证据。”“你以为那场大火真烧死了所有人?不,有人活着出来,
却被当成死人埋了。”牛小兰猛地抬头。她突然懂了。吴浩不是天生废人。他是被人废的。
他活着,却不能露面;他知道真相,却不能说。他就像是这座深宅里的影子,看着一切发生,
只能等别人犯错。现在,她成了那个破绽。因为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因为她不再听话。
所以他选了她。不是因为她强,而是因为她醒了。“您让我改名字,是想让我变成一把刀?
”她问。“不。”他说,“我是想让你变成一阵风。”“风不伤人,但能掀屋顶。”说完,
他推着轮椅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记住,明天回答问题时,别说真话,也别全说假话。
”“要说……让他相信的话。”轮椅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夜里。牛小兰站在屋里,
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桌角。三个问题。她在心里反复想。
“为何进府”——她不能说是重生回来的,也不能说是逃命。
得找个合理又不会引起怀疑的答案。她想到了一句话,眼神亮了一下。“我想看看这世上,
是不是真有不靠讨好也能活下去的路。”这话听着傻,但有时候傻话最安全。
“想活成什么样”——她不能说要自由,不能说要报仇,更不能说要翻身做主。她闭上眼。
“我想活得……不像个奴才。”这话模模糊糊,也不算越界。赵九爷听了,也许会觉得她蠢,
也许会觉得她有种。第三个问题——“你信谁”。她呼吸一紧。这个问题最危险。答得太硬,
像反叛;答得太软,像墙头草。她想起吴浩说的:“风不伤人,但能掀屋顶。”她睁开眼。
“我谁都不信。”“但我信我自己,能活到明年春天。”这句话,不算背叛,也不算忠诚。
它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表面看不出什么,底下已经在动了。她坐了很久,
直到天边开始发白。鸡叫第一声时,她起身,梳头,洗脸,换上最干净的一身粗布衣裳。
她走到门边,伸手推门。门一开,赵九爷就站在院子里,手里提着灯笼,站得笔直。
他看着她,眼神很深。“走吧。”他说,“去签契。”她点点头,跟在他后面。一路没说话。
穿过二门,走过穿堂,进了西角门的小院。那里有个签押房,平时冷冷清清,今天却亮着灯,
门开着,桌上摆着笔墨和一本红册。赵九爷进去坐下,让她站着。他先翻了下手边的簿子,
然后抬头。“牛小兰。”“在。”“我问你三个问题。”“答得好,你可以改名脱籍,
三年后自赎。”“答不好,你这辈子,就还是个扫地的。”她低头,“您问。”“第一,
你为何进郡王府?”她抬头,声音平稳:“我想看看,
这世上有没有不靠讨好主子也能活下去的路。”赵九爷眼神动了一下,没说话,
继续问:“第二,你想活成什么样?”“我想活得,不像个奴才。”屋里安静了一瞬。
赵九爷盯着她,像是第一次认真看她这个人。然后他开口:“第三,你信谁?
”牛小兰深吸一口气。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谁都不信。”“但我信我自己,
能活到明年春天。”赵九爷很久没说话。烛火“啪”地响了一声。他终于合上簿子,拿起笔,
在红册上写下一行字。然后递给她一支笔。“写新名字。”她接过笔,蘸了墨,
在纸上写下两个字:沈眠。沈,是仇人的姓。眠,是死去的她。她要用仇人的姓,
埋葬过去的自己。赵九爷看了那名字一眼,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沈眠。”他念了一遍,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牛小兰。”“三年期满,可赎身。”她低头,“谢谢管事。
”走出签押房时,天已经亮了。阳光洒在青砖地上,暖洋洋的,不像昨夜那么冷。
她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上一世,她死在腊月初八。这一世,她活到了十月十三。
她还有时间。她摸了摸袖口,那里空了,但她心里,多了点东西。不是恨,也不是怕。
是底气。身后传来轮椅的声音。她回头,吴浩停在月亮门下,阳光照在他半边脸上,
竟有几分柔和。他没说话,只冲她点了点头。她也点头。风吹过院子,卷起一片落叶。
她转身往前走。这一次,她走得稳。天光刚亮,阳光照在院墙边的青砖上,像撒了一层金粉。
沈眠从西角门走出来,影子拉得很长。她没有回头看签押房那扇黑漆门,
也没去扶歪了的袖子。她知道有人在看她,从她踏出屋子那一刻起,背后就有目光盯着。
刚拐过回廊,脚步声就追了上来。不是一个人的脚步。是两个。一个快,一个慢,一前一后。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青禾来了,还带了个丫鬟装样子。“哎哟,这不是牛……哎呀,
沈姑娘?”青禾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大清早的,你从哪儿出来的?听说你改了名字,
脱了奴籍,真有你的。”沈眠停下,转身。青禾穿着一件旧藕色裙子,手里端着个盘子,
红布盖着,像是送什么好东西。她笑得眼睛弯弯的,可眼神一直在沈眠脸上扫,
想找她的破绽。“我不是牛小兰了。”沈眠说,“叫我沈眠就行。”“沈眠?
”青禾轻哼一声,“这名字听着倒像个正经人了,不像以前那样被人使唤。
”旁边的小丫鬟低头偷笑,肩膀抖了抖。“名字只是个叫法。”沈眠看着她,语气平静,
话却很利,“总比有些人长得好看,心里脏,专做见不得人的事强。”青禾脸上的笑僵住了。
“林夫人让你来的?”沈眠问。“哪能呢。”青禾摆手,“我路过,刚好看见你从那边出来,
随口问问。你也知道,府里十年八年都不见一个脱籍的,更别说改名换姓,稀罕得很。
”“所以我走得快。”沈眠说,“不想被人围观。”她说完要走。
青禾却跨一步挡住路:“沈姑娘,你说你不当奴才了,那你打算当什么?主子?
还是……大少爷的人?”沈眠站住。这话很伤人。她是通房丫头出身,
上辈子被沈砚睡过的事,全府都知道。现在她脱籍改名,别人只会觉得她还想往上爬,
想攀高枝。青禾就是想让她难堪。“我不当谁的人。”沈眠说,“我只做我自己。”“哟,
这话可真大。”青禾冷笑,“你以为改个名字就能翻身?在这府里,没有主子点头,
你连鞋底的灰都不配。”“那你去回主子。”沈眠盯着她,“就说沈眠说了,她不怕。
”青禾愣了一下。这话不该是下人说的。她看了沈眠几秒,忽然笑了:“行,我替你传话。
不过……”她压低声音,“你最好别碰不该碰的人,也别进不该进的地方。有些路走错了,
可是没命回头的。”沈眠没说话。她看了青禾一眼,绕过去,继续往前走。
但她心里明白——林婉柔已经盯上她了。这一关,躲不过。她得找靠山。不是沈砚。
她绝不再靠近那个人一步。上一世他答应抬她做姨娘,转头就把她毒死在柴房。
这一世她看清楚了,他对她的那点喜欢,不过是玩玩而已。她要找的是吴浩。
只有他提前告诉她赵九爷的事,只有他知道她死前说了什么。他是这府里唯一一个,
愿意让她活的人。可他也最难接近。她走到东院门口时,太阳已经升高,晒得屋檐发烫。
守门的小厮见她站着不动,皱眉问:“干什么的?”“找二少爷。”她说。“二少爷不见客。
”“我不是客。”她说,“我是沈眠。”小厮犹豫了一下,进去通报。一会儿,
轮椅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吴浩出现在月亮门下,穿一身深色长衫,脸色比昨天更沉。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沈眠走上前,“我来找您投靠。
”“你以为东院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地方?”吴浩冷笑,“刚脱籍?自由身了,还来投靠什么?
”“自由身不等于安全。”她说,“我能改名字,但改不了别人怎么看我。
林夫人已经开始动手,青禾刚才拦我,是在试我的胆量。下一步,
就会有人‘不小心’打翻热水,或者‘失手’推我下台阶。”吴浩没说话。
“我知道您不喜欢女人。”她继续说,“我也不是来讨好您的。
我只是想请您收留我一段时日,让我能站稳脚跟。我可以做杂役,可以守夜,
可以抄书——只要您让我留在东院。”“为什么是我?”他问。“因为您知道真相。”她说,
“您知道我不是普通的丫头,也知道沈砚做过什么。您不会把我当成玩物。”吴浩盯着她,
“你以为我看重你?”“不。”她说,“我以为您只看重自己活着。”这句话刺中了他。
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收紧。“你很胆大。”他说,“也太聪明。”“聪明活不久。”她说,
“但我清醒。我知道谁对我好,谁想我死。我也知道,您虽然坐轮椅,
但手里还有几张牌没打出去。”吴浩忽然笑了。不是嘲讽,也不是高兴,
而是一种被人看透的疲惫。“你知道我为什么废了腿?”他问。“不知道。”她说,
“但我知道不是意外。”他看了她很久,终于开口:“进来吧。”沈眠松了口气。
她跟着他穿过月亮门,进了东院。院子里很安静。没人走动,没人打扫,连鸟都不来。
正房门关着,窗纸发黄,像是多年没人打开过。“你就住耳房。”他说,“每天辰时到酉时,
去书房外间抄书。其余时间,不准乱走。”“是。”“记住一点。”他盯着她,
“我不救任何人。你若惹祸,自己承担。”“我明白。”她低头应下,转身往耳房走。
刚到门口,吴浩又叫住她。“你改名叫沈眠?”他问。“是。”“沈是他的姓。”他说,
“你用仇人的姓?”“我要用这个姓活着。”她说,“直到有一天,它再也压不住我。
”吴浩没再说话。沈眠进了耳房。屋子不大,但干净。桌椅都有,床上铺着新褥子。
她放下包袱,走到窗边。窗外有条小路,通向后花园。
她记得前世这条路上发生过什么——腊月十五,二少爷出门赏雪,半路遇袭,差点死掉。
幕后是沈砚,动手的是林婉柔安排的家丁。那天,她本可以提醒吴浩。但她没敢。她怕惹祸。
这一世,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她坐到桌前,翻开笔墨册,写下第一个字。门外,
轮椅的声音又响了。她没抬头。吴浩停在门口,“你刚才说,你知道谁对你好,谁想我死。
”“是。”“那你说,我现在是帮你,还是害你?”沈眠停下笔。她转头看他。“您在帮我。
”她说,“但您也在利用我。”吴浩眯起眼。“您需要一个能做事的人。”她说,
“一个不怕死、看得清的人。我正好是。”“所以你是自愿的?”他问。“不。”她说,
“我是不得已。但既然来了,我就不会逃。”吴浩看着她,许久,点了下头。第二天一早,
沈眠换了素净衣服,在门口等他。吴浩出来时,天刚亮。他们出发时,风从西边吹来。
刚过二门,就看见沈砚站在垂花廊下。他穿着月白长袍,手里摇着扇子,笑容温和。
“二弟这是要去哪儿?”他问,“还带了个美人,挺风雅啊。”沈眠低头,不说话。
吴浩冷冷道:“与你无关。”“怎么无关?”沈砚走近几步,“这可是我屋里出来的人。
昨儿听说她改了名字,今天就进了你的院子——二弟,你是不是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她不是你的东西。”吴浩说,“从她签下脱籍文书那一刻起,就和你没关系。
”沈砚笑容一僵。他看向沈眠,“你真这么想?”沈眠抬头,“我不属于任何人。
”沈砚盯着她,忽然抓住她手腕。难道这一世又要被他掌控?沈眠用力抽手。没抽开。
吴浩猛地拍下轮椅扶手,“松手。”沈砚冷笑,“怎么,这才第一天,你就护上了?
”他凑近沈眠耳边,“你最好想清楚,跟着他,你能得到什么?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能护你几天?”沈眠直视他,“但他不会杀我。”沈砚一愣。她趁机猛力一挣,终于甩开。
她退后一步,站到吴浩身边。沈砚站在原地,脸色阴沉。“你们走吧。”他咬牙道,
“我看你们能走多远。”他嘴角扬起一丝冷笑。他们继续往前。沈眠的手还在抖。
但她挺直了背。快到南华门时,吴浩忽然说:“你刚才不该激他。”“我必须让他知道。
”她说,“我已经不怕他了。”吴浩侧头看她,“你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会设局。
”她说,“会让人在半路‘失足’,或者让厨房送碗有毒的参汤。”“那你怕吗?”“怕。
”她说,“但我更怕回头。”吴浩没再说话。他们穿过南华门。风更大了。
沈眠忽然觉得袖子里有什么滑了一下。她伸手一摸,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她展开。
上面写着一行小字:“腊月十五,雪夜,后山小径,勿近。”这纸条是谁送的?
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有人在暗中帮她?她心跳加快。她抬头四顾。路边树影晃动。
一只手正缓缓从墙后缩回去。沈眠手里捏着那根铁丝,手指冰凉。风从南华门吹进来,
她袖子轻轻晃了一下,铁丝在掌心划出一道小口子。她没松手。吴浩看着她:“是谁干的?
”“不知道。”她说,“但这不是第一次了。”他眼神变了变,轮椅停在原地,没再往前走。
天刚亮,雪地上反着光,照得他半边脸发白。沈眠站起来,把铁丝塞进荷包里,动作很轻,
像藏一件不能被人发现的东西。“走吗?”她问。“你刚才为什么停下?”他突然问。
“我感觉不对。”她说,“你的轮子声音卡了一下。”吴浩盯着她看,眼神有点冷。
她本该是个丫鬟,不该看得这么清楚,也不该抬头看他。但她没有躲开他的目光。
前世腊月十五,也是这样的早晨。她亲眼看见林婉柔的人躲在松树后面,
把带钩的铁链埋在轮椅必经的路上,盖上树叶伪装。后来吴浩的轮椅被绊住,翻下山坡,
腿彻底废了。东院所有下人都被活埋顶罪。她活下来,是因为那天她没去祠堂。可这一世,
她不能再躲。“继续走。”吴浩终于说。沈眠点头,跟上去。这次她靠得很近,
就在轮椅右边,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的雪。左手提着食盒,里面的姜汤还在冒热气,没人喝。
走到竹林小路时,风突然大了。一片雪从树枝上掉下来,砸在轮椅扶手上。沈眠立刻侧身,
手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小剪刀,是昨晚从库房拿的。她没动。
只是死死看着前面那棵歪脖子松树。她记得陷阱的位置,在树根右边三步远,雪下面有铁钩。
只要轮椅压上去,就会被拉倒。“换条路走。”她忽然说。“什么?”吴浩回头。“走左边。
”她指着一条少有人走的小路,“这边雪厚,不容易滑。”“平时不走这里。”他说。
“平时没人害你。”她声音很平,“你要信我一次,或者不信也行。但我得活着到祠堂。
”吴浩看了她很久。然后他转了轮椅,往左走。沈眠松了口气,脚步加快。她走在前面带路,
脚踩进深雪里,发出咯吱声。每一步都小心试探。快到树根时,她故意停下,
弯腰假装系鞋带。眼角一直盯着那片雪地。果然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拖过。
她不动声色,直起身,往前多走了五步,才回头说:“可以了,安全。
”吴浩慢慢驶过那块地。轮子压过雪面,平稳过去。他没说话,但呼吸重了些。沈眠知道,
他明白了。到祠堂门口时,已经快中午了。香火不多,石阶上都是雪。守祠的老仆看到他们,
点点头,没多问。吴浩自己推轮椅进殿,沈眠站在门外。她不敢进去。前世她偷偷跟进去,
被吴浩发现,罚跪两个时辰,膝盖冻烂。那一夜她才知道,他每年今天来,
不只是上香——他还对着牌位说一句:“我还活着,你儿子,也还活着。
”那是他唯一软的地方。她靠着门框站着,拿出荷包,取出那半截铁钩,在手里看了几秒。
然后她把它埋进了祠堂门口的梅树下。“你在做什么?”吴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身,
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想让它再伤人。”他坐在轮椅上看着她,“你知道这是谁放的吗?
”“不知道。”她说,“但我知道,下次不会只是铁丝。”“那你为什么要管?
”“我不是管闲事。”她说,“我是为了保命。你要是死在这儿,第一个死的就是我。
我不傻。”吴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以前在哪干活?”“西院杂役房。
”她答得很快,“去年才调来东院。”“撒谎。”他冷笑,“西院的人不会看轮子,
也不会挑路。你到底是谁的人?”沈眠低下头,“我没有主子。我只想要活下去。
”“那你怕不怕死?”“怕。”她抬头看他,“但我更怕死得不明不白。
”风吹着雪打在墙上,啪的一声。吴浩看着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旧帕子,
递给她:“擦手。”她愣住了。“手都冻红了。”他说,“在雪里扒拉东西,
也不知道戴手套。”沈眠接过帕子。是白色的,
边上绣了个小小的“京”字——是他母亲的姓。她没擦手,只是紧紧攥着帕子。下山时,
她还是走在他侧后方。这一次,吴浩没让她走开。走到半山腰,他忽然停下:“明天开始,
辰时三刻,我要喝一碗热粥。”“是。”她说。“你送。”“……是。”“别洒了。”他说,
“我不想换人。”沈眠低头应了一声。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几乎看不出来。她知道,
这不是信任。这只是——他觉得她有用。回到东院时,天已经黑了。小厮上来想接轮椅,
被吴浩一句“退下”吓得缩回手。沈眠走到书房门口,正要离开,他忽然叫她。“沈眠。
”她回头。“明天穿厚点。”他说,“可能会下雪。”她点头,走了两步。
又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很轻的“谢谢”。很轻,像风吹纸一样。她没回头,也没答应。
只是把手伸进袖子里,摸了摸那块还带着体温的帕子。夜里,她坐在耳房灯下,
拆开旧棉袄的夹层,把铁钩碎片包好,塞进最里面。窗外风又起来了。她看着黑漆漆的院子,
低声说:“这才刚开始。”而后山的梅树下,半截锈铁静静躺在土里,
像一颗钉子——等着有一天,刺穿谎言,也叫醒装睡的人。沈眠看着纸条,
手指停在“三更”两个字上。风从窗户缝吹进来,烛火晃了一下。她把纸条靠近蜡烛,
烧成了灰。明天三更,要去见一个人。不是问她愿不愿意,而是直接告诉她。
他没打算让她拒绝。但她知道,她不能不去。第二天白天,东院一切正常。
她照常去账房核对账目,一笔一笔检查,签字画押。老管家看她的眼神变了。
不再把她当普通丫鬟,倒像是防着什么人。张婆子端着茶走过,
小声嘀咕:“这丫头前两天还在扫地,现在倒坐到账房主位上了。
”旁边有人拉她一下:“少说两句吧。你没看见是少爷亲自安排的?谁敢动她,就是找死。
”张婆子闭嘴了,可还是狠狠瞪了沈眠一眼。沈眠低着头,继续翻账本。她不怕被人恨,
就怕没人恨她。有人恨她,说明她已经不一样了,有分量了。晚上,她拆开棉袄夹层,
把那块帕子重新包好放回去。手指碰到布料时顿了顿——南巷七号。
前世她死的时候不知道这个地方。后来才知道,那是京城卖黑市药的地方,专门交易毒药,
连官府都查不到。那个送食盒的人,就是从那里来的。她闭上眼。
如果这块帕子是别人留给她的线索,那就说明对方早就知道她会死,也知道她会回来。是谁?
她不敢想。三更天,风很冷,刮在脸上像刀割。她披上厚袄,在耳房门口等。没过多久,
轮椅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她面前。吴浩穿着黑色大衣,脸上没有表情。“走。”他说。
她没问去哪儿,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穿过角门、走廊、后巷,避开巡夜的家丁,
一路很安静。出了东院侧门,外面停着一辆青篷车。车夫戴着斗笠,背影瘦瘦的。
吴浩自己扶着把手上了车,动作利落。腿虽然废了,手却很稳。沈眠正要绕到另一边上车,
车帘掀开,吴浩说:“你坐我旁边。”她顿了一下,上了车。车厢不大,两人靠得很近。
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味,还有一点像铁锈的味道,像是旧血。车走了大概半炷香时间,
停了。外面是一条窄巷,两边墙很高,月光照不进来。吴浩下车,她跟着。他推着轮椅,
走到尽头一扇黑漆小门前。门没锁。他推门进去,是个荒废的小院子,草长得快到膝盖。
正屋亮着灯,门开着。屋里坐着一个女人。穿一身白裙,头发松散,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抱着一个布包,听到声音,慢慢抬起头。沈眠站在原地,动不了。这个女人……她见过。
准确地说,她见过她的尸体。三年前冬天,西院偏房着火,烧出一具女尸,脸都烧坏了,
只靠一只银镯认出身份——是林婉柔的贴身丫鬟,叫青禾。可眼前这个人,就是青禾。
她没死。“你来了。”青禾看着吴浩,声音很轻。吴浩站在门口,没走近。
“你说你知道当年的事。”“我知道。”她点头,“我知道林夫人怎么挪用账目,
也知道她为什么要补西院的亏空——因为西院老爷欠了十万两赌债,压在她头上。
”沈眠呼吸一紧。西院老爷,是吴浩的亲叔叔。这事要是传出去,整个吴家都会被拖下水。
“你还知道什么?”吴浩问。“我还知道……”青禾看向沈眠,眼神很冷,
“她不是第一个死的。”沈眠心跳加快。“你是说……我?”她开口。
青禾摇头:“你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去年腊月死的那个小产丫鬟,叫春桃。
她怀了少爷的孩子,被人灌了堕胎药,当晚就没了。尸首说是冻死的,扔去了乱葬岗。
”吴浩猛地抓住轮椅扶手。“春桃?”他的声音低下去,“她怀了我的孩子?”“她留了信。
”青禾从布包里拿出一封发黄的信,“藏在我枕头底下。我逃出来那天带走了它。
”吴浩接过信,手有点抖。沈眠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轰鸣。春桃……她记得这个名字。
前世刚进府时听人说过,西院有个丫鬟突然死了,肚子肿得厉害,像是中毒。原来不是突然。
是被人害死的。“你为什么现在才说?”沈眠问青禾。“因为我活不过明天了。”青禾苦笑,
“我得了肺痨,咳血半年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她看着吴浩:“少爷,
我不是忠心的仆人,也不求回报。我只是不想带着秘密进棺材。”吴浩沉默了很久,
终于开口:“你想要什么?”“我想见我娘一面。”她说,“她在城南卖绣鞋,
住在柳枝巷第三户。我不敢回去,怕连累她。您若愿意,替我送她十两银子,
就说……女儿对不起她。”吴浩点头:“我会办。”青禾松了一口气,像是放下千斤重担。
临走前,她忽然叫住沈眠。“你小心林夫人。”她说,“她表面温柔,其实心狠。
春桃的孩子,是她让人动手的。因为她知道,只要少爷有孩子在外面,她的儿子就争不过。
”沈眠手指发凉。林夫人……竟然早就开始布局了。她们走出小院,车还在等。回去的路上,
谁都没说话。快到东院时,吴浩忽然开口:“你刚才一直在听。”“我在记。”她说。
“记什么?”“记她说的每一句话。”她转头看他,“也记你听到哪一句时变了脸色。
”他侧脸绷着,下巴很紧。“你在试探我?”“不是。”她说,
“我是想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想查。”他冷笑:“你以为我不敢动林婉柔?”“不是不敢。
”她说,“是代价太大。她是正妻,背后有林家撑腰。你要动她,就是和整个家族撕破脸。
”“可春桃死了。”她低声说,“还会不会有下一个?万一,下一个是您真正在意的人呢?
”吴浩闭上眼。过了很久,他睁开眼:“从明天起,你继续帮我查账。但别只看采买,
查所有进出的钱,尤其是西院那边转来的‘孝敬’。”“是。”“还有。”他看着她,
“南巷七号,你去过吗?”沈眠心跳漏了一拍。“没。”她答得干脆。他盯着她,
像是要看穿她的心。“别骗我。”他说,“我知道你有事瞒着。但现在我不问,
是因为你还不会威胁到我。可如果你哪天成了麻烦——”“我会自己消失。”她接道。
他没再说话。车停在耳房外。她下车,准备离开,他又叫她。“沈眠。”“嗯?
”“春桃的坟,你知道在哪吗?”她摇头。“乱葬岗东头,插了根枯树枝的地方。”他说,
“明天,你去给她烧点纸。”她看着他,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同情,是警告。
你也可能变成那样,悄无声息,没人知道。她点头:“好。”回到耳房,她又拿出那块帕子,
盯着“南巷七号”四个字。这次她看得更仔细。针脚细密,线条平稳,
不是普通人能绣出来的。像是左手写字的人,收尾时总往上挑一点。
她忽然想起——前世死前,曾在吴浩书房见过一幅字,是他母亲写的。那字迹,
也有同样的挑法。而吴母,就是南巷人。她手指一颤。这块帕子……难道是吴母留下的?
可吴母早就去世了,她没见过。除非——有人替她传话。她吹灭灯,靠在床板上,睡不着。
窗外,风又吹了起来。她知道,从今晚开始,她不再是那个只想活下去的沈眠了。
她得往前走,走到那些躲在暗处的人面前,亲手揭开他们的脸。沈眠靠在床板上,一夜未眠。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便起身整理好衣衫,准备去耳房拿账本开始新一天的忙碌。天啊,
这青瓷碗是夫人赏的?姜汤还温着?沈眠一早去耳房拿账本,手指刚碰到碗边,
就听见张婆子从门口走过,随口说了一句:“夫人说驱寒用的,趁热喝。”她没动。
上辈子她喝过一次林婉柔给的汤,当晚嗓子就像被火烧,三天都说不出话。大夫说是风寒,
可她知道,那是“哑蝉散”。这种药没颜色也没味道,混在热食里最难防,专门伤嗓子。
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是她死前最后尝到的东西。她把碗轻轻推到桌角,低头翻账本。
笔尖划纸,沙沙响。西院上月有三笔银子对不上,少了一百两。吴浩昨晚让她查流水,
她心里明白:这笔钱去了南巷七号——那个卖黑药的地方。正写着,青禾来了。她站在门口,
不像以前那样神气,低着头,手里提了个食盒。“夫人让我送点心来,给你补身子。
”青禾穿的是夫人院里一等丫鬟的秋香色裙子,
但头上戴的是一根褪色的银簪——那是三等丫鬟才用的。沈眠抬头看她。
这个女人三天前还在破院子里咳血,说想见母亲最后一面。现在却站在这里,
脸色白但站得稳,像变了个人。“放下吧。”她说。青禾把食盒放在桌上,没走。
手停在盒盖上,小声说:“别吃里面的杏仁糕。”沈眠没说话。
这杏仁糕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竟让青禾如此谨慎提醒?
青禾又说:“她知道你和少爷走得近。昨晚回来的事,有人告诉她了。”说完她转身就走,
走得很快。沈眠打开食盒,四块点心整整齐齐。杏仁糕在最上面,油纸亮亮的,
看起来很新鲜。她用筷子夹起一块,掰开——里面有一层粉,几乎看不见。她放下了。
下午去东院送账册,吴浩正在书房写字。他用左手写,字迹有力。听到她进来,头也没抬。
“账对完了?”他问。“对完了。”她把册子放在桌上,“西院少的一百两,我知道去哪了。
”他笔顿了一下。“哪?”“南巷七号。”他抬头看她,眼神冷了。“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我猜的。”她说,“采买单上写的是药材,但数量不对。真治病的药不会偷偷记,
只有不能见人的东西才会藏名目。”吴浩盯着她很久,才点头。“继续查。别留痕迹。
”她应下,转身要走,他又开口:“最近小心吃的。”她停下脚步。“您也知道?
”沈眠指甲掐进掌心:“三年前失声的丫鬟,真是风寒?
”吴浩笔尖一顿:“你以为她为什么容不下活口?”沈眠手心发紧。她知道那个丫鬟是谁。
叫翠枝,曾看见林婉柔烧了一张账单。后来再没人提她。沈眠走过后巷,
听见几个婆子说话:“昨天疯婆子撞了知府轿子,被打……”另一人赶紧拦:“说是偷金钗,
其实手里攥着半块杏仁糕。”她走出书房时,天已经黑了。路过回廊,碰上林婉柔的轿子。
林婉柔笑着掀开帘子,眼中却闪过一丝狠厉,她伸手摸向沈眠的脸,指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轻声道:“这么晚还在忙?辛苦了。”沈眠低头行礼。“我听说你今早没喝姜汤,不合口味?
”林婉柔声音轻,“还是……不信我?”“不敢。”沈眠说,“只是今天胃不舒服,
怕浪费您的心意。”林婉柔笑了笑,伸手摸她的脸。指甲圆润,却在她下巴掐出一道红印,
像盖了个章。沈眠脖子后面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不是关心,是在试探。说完她放下帘子,
轿子走了。沈眠站着不动,脸上还留着那只手的感觉。她回到耳房,把杏仁糕包好,
塞进棉袄夹层。那块帕子还在里面,针脚清楚。她摸了摸“南巷七号”四个字,
想起吴浩说过的话——他知道她瞒事,但他没动她,是因为她还没变成麻烦。可现在,
她快成了麻烦。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去厨房领粥。厨娘递给她一碗白粥,
旁边两个小丫鬟偷偷笑。她不理,端着粥往回走。刚走到角门,碰上吴浩。他坐在轮椅上,
身后跟着个小厮。看到她手里的粥,皱眉。“谁让你喝这个?”“厨房统一发的。”她说。
他伸手。“给我。”她犹豫一下,把碗递过去。他接过,用勺搅了搅,又闻了闻。突然抬手,
把整碗粥泼在地上。米粒溅开,地上冒出小白泡。沈眠眼睛一缩。“这不是普通的哑蝉散。
”吴浩声音冷,“加了腐骨藤。喝了不只是说不出话,喉咙会烂,三个月内一个字都说不了。
”沈眠看着地上的粥,心中一阵后怕,若是自己喝了这粥,喉咙溃烂说不出话,
该是怎样的绝望?“你现在知道,她想让你变成什么样了吗?”“知道。”她说,
“我不想变哑巴,也不想变疯子。”“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想换个地方吃饭。
”吴浩冷笑。“你以为换地方就有用?她能让你喝粥,就能让你喝水也中毒。”“我知道。
”她说,“所以我得让她先停下。”“怎么停?”“让她觉得我不值得动手。”她说,
“或者——让动手的人反咬她一口。”话刚说完,西院传来吵闹声。
小厮跑过来:“少夫人……少夫人吐血了!”吴浩猛地往后退轮椅:“这么快?”当天夜里,
沈眠拆了棉袄,拿出那包杏仁糕,挑出粉末,混进一小瓶香油里。这是她从账房拿的,
本来用来点灯。她摸着袖子里的油瓶,表面有纹路。
这味道要是沾在梳妆盒上……第二天一早,她去了西院。西院是林婉柔住的地方,
平时她很少来。今天却大大方方走进去,说是送账本。林婉柔正在梳头,见她进来,
淡淡笑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账本缺页,要您签字补录。”沈眠递上册子。
林婉柔接过,翻了翻。“你做事越来越细了。”“夫人教得好。”她说完,从袖中拿出小瓶,
“这是我娘留的护手油,听说对关节疼有用,给您试试。”林婉柔愣了一下。
“你还记得我手疼?”“上次见您写字时揉过手腕。”沈眠说,“一点心意。
”林婉柔接过瓶子,打开闻了闻。“味道不错。”“每天擦两次就行。”沈眠说,“别太多,
不然油会堵毛孔。”林婉柔笑了。“你真细心。”沈眠退出西院时,嘴角微微上扬,她知道,
这护手油里藏着她的小心思,只是不知林婉柔何时会发现。沈眠低头退出。走出西院时,
她没回头。回到东院,吴浩在院子里晒太阳。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她。“做了什么?
”他问。“我给她种了颗种子,至于会长出什么,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他点点头,
没再问。沈眠站在屋檐下,风吹起她的袖子。她摸了**口的帕子,
心想:“您母亲留的帕子,针脚里藏着药方。可要解哑蝉散……”沈眠刚回到东院,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西院出事了,
少夫人……少夫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