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相识午夜十二点,“魅影”KTV的声浪攀至顶峰。走廊里光影破碎,
鼓点像一只暴躁的心脏,擂着墙壁和地板。刚从208包厢送果盘出来,
王静静就被这熟悉又陌生的喧嚣裹挟,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她端着空托盘,
靠在冰凉的墙壁上缓了口气。劣质香水、酒精、果盘甜腻的腐烂气息,
还有某种属于夜晚的、过度兴奋的荷尔蒙味道,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下来。
她扯了扯身上那套紧得勒人的制服短裙,领口的蕾丝边磨得皮肤发痒。才两个月,
她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日夜颠倒的粘稠空气,
只是胃里偶尔还会泛起家乡雨后竹林那股清冽的、带着土腥气的味道。甩甩头,
把那点不合时宜的乡愁抛开。她得去前台看看有没有新单子。就在这时,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是男朋友李锐发来的微信:「静宝,我收工了,
今天跑了38单!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那家宵夜烤香肠,放你姐妹合租房门口了,记得拿。
别太累。」文字后面跟着一个憨笑的表情。王静静心里微微一暖,
指尖在屏幕上敲打:「知道了,你也快回去休息,骑车小心。」发送前,犹豫了一下,
又把“静宝”两个字删掉,只回了句:「好的,谢谢,你也是,注意安全。」
李锐是她大学同学,不同专业,在一次社团活动中认识。他是城市周边的本地人,家境普通,
但为人踏实,对她也很好。毕业没多久,他原本找的一份公司文员工作因效益不好裁员了,
为了多挣点钱,暂时跑起了外卖,说等攒点钱再找工作。王静静知道他辛苦,
也知道他对自己好,可每次想到他穿着外卖服,穿行在城市车流里的样子,
再对比KTV里那些一掷千金的客人,心头总会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丽姐和同事有时看到她和李锐通电话,也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静静,你这么漂亮,
窝在这地方是暂时的,以后肯定能找个更好的,那个送外卖的,配不上你。
”她通常只是笑笑,不接话。刚收起手机,领班丽姐就扭着腰肢过来,嘴角撇着,
带着点看热闹的戏谑,用下巴尖往入口处点了点:“喏,来了个稀罕物。静静,你去招待,
三楼的‘清荷’包间。”王静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KTV旋转门笨拙地转开,
一个身影有些迟疑地走了进来。光线昏暗,
也能看清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款式陈旧到可以放进博物馆的老干部夹克,
领口扣得一丝不苟,下身是笔挺但显然毫无时尚感的深色西裤。
他与周围流光溢彩、群魔乱舞的环境格格不入,
像一张褪色的旧照片误入了赛博朋克的电子屏幕。他站在那光怪陆离的入口,手足无措,
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茫然和戒备,像个不小心闯入了异次元空间的孩子,
紧紧攥着手里的一个黑色手拿包。确实是个“稀罕物”。
旁边路过的一个端着酒水的同事压低声音嗤笑:“哪儿来的老古董,走错门了吧?这岁数,
该去公园带娃才对。不过听说这种退休老干部,退休金每月都上万呢,啧啧。
”王静静没接话。丽姐既然点了她的名,她只能硬着头皮上。她深吸一口气,
调整出标准化的、略带甜美的职业笑容,迎了上去。“先生晚上好,请问有预定吗?
是‘清荷’包厢的客人吗?”她的声音放得轻柔,怕惊扰到他似的。老人,或者说,
这位年长的先生,闻声转过头。近距离看,他年纪确实不小了,头发梳得整齐,
但鬓角已是灰白一片,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
不过眉眼间还残留着某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干部”的严肃气度。他看到王静静,
明显更紧张了些,攥着包的手指收紧,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对,梁明珠。预定了的。
”“好的,梁先生,请跟我来,这边电梯上三楼。”王静静微微侧身,做出引导的手势。
梁明珠跟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步子迈得有些僵硬。他似乎不太习惯脚下柔软厚重的地毯,
也不习惯走廊两侧墙壁上那些扭曲变幻的灯光图案,视线尽量平直地看着前方,
避免与两旁偶尔敞开门、传出鬼哭狼嚎般歌声的包厢有任何眼神接触。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人。
狭小的空间放大了一切细节。
王静静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像是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
与这KTV里浓郁的人工香氛截然不同。他站得笔直,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
仿佛那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为了缓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王静静轻声开口,
介绍着包厢的消费、酒水套餐,以及自己能为顾客提供的服务,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梁明珠只是“嗯”、“啊”地应着,并不多言。
到达三楼,引领他进入“清荷”包厢。这包厢如其名,装修风格相对素雅,
少了些楼下那种炫目的灯光。梁明珠显然对点歌系统一无所知,
对着触摸屏上的图标束手无策。王静静只好上前,半跪在点唱机前,耐心地教他如何操作,
如何搜索歌曲。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犹豫了很久,才笨拙地戳下了几个字——《驼铃》。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当那充满年代感、饱含深情的旋律在包厢里响起时,
梁明珠似乎终于放松了一些。他拿起话筒,坐得依旧端正,但歌声却意外地浑厚有力,
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沧桑。他唱得极其认真,甚至可以说是虔诚,
目光望着屏幕上的歌词,眼神却飘得很远,像是透过这华丽的包厢墙壁,看到了茫茫戈壁,
听到了悠远的驼铃。王静静退到角落的阴影里,没有离开。丽姐交代过,这位客人特殊,
让她多照看着点。她看着这个与周围环境割裂的老人,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不是同情,
也不是鄙夷,就是一种…说不清的异样。
同事那句“退休金每月都上万”不经意地在耳边回响了一下。一万多,
那是李锐风里来雨里去跑上好几个月才能挣到的数目,
也是她在这里陪尽笑脸、熬穿黑夜需要很久才能攒下的数字。他唱了几首类似风格的老歌,
然后便停了下来,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屏幕上的MV轮换,
偶尔端起茶几上的柠檬水喝一口,对旁边摆放的各种零食、果盘毫无兴趣。
他似乎就是来…坐着,听听歌的。期间,王静静进去为他添了一次水。靠近时,
他客气地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姑娘”,声音比刚才自然了些许。
就在他抬手示意不用再加的时候,王静静的目光,无意间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他那件老干部夹克的袖口稍稍向上缩了一截,露出手腕上戴着的一根编织的红绳。
那红绳已经很旧了,颜色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起毛,看起来戴了非常久远的年月。
样式简单,就是最常见的民间那种平安绳。王静静的心脏,在那一刻,
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骤然停止跳动。太像了。不,不是像。那褪色的程度,
那编织的纹路,那磨损的位置…几乎和她记忆深处,父亲手腕上那根,一模一样。
她爸是乡里的护林员,那根红绳是妈妈去山上的小庙里求来的,说是保平安。爸爸常年戴着,
上山下坡,防火防盗,检查林木。她小时候总爱摸着那根绳子玩,感受那粗糙的质感。后来,
爸爸在一次特大山火中,为了救被困的同事,再也没能回来。找到他时,几乎不成人形,
唯有手腕上那根被熏得发黑、却依旧顽强系着的红绳,成了辨认他身份的凭证之一。
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年她刚上初中。从此,大山深处那个家,天塌了一半。
妈妈哭干了眼泪,身体也垮了。她咬着牙读书,成了村里少有的大学生,
来到了这个千里之外的繁华大都市。学费、生活费,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同学介绍来KTV“**”,工资高,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来了。她知道这地方不干净,
名声不好听,但她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让妈妈能轻松点,让自己能在这城市立住脚。
李锐也知道她在这里工作,虽然不太情愿,但理解她的难处,只是反复叮嘱她要保护好自己。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在这样一个陌生而古怪、却可能拿着丰厚退休金的老人手腕上,
看到一根几乎复刻了父亲遗物的红绳。那一瞬间,
包厢里喧嚣的音乐、迷离的灯光、甜腻的空气,全都潮水般退去。
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下午,乡干部沉痛地来到家门口,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还有她自己,死死盯着爸爸遗物上那根褪色红绳时,眼前无尽的黑暗。李锐的关心,
现实的窘迫,未来的迷茫,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回忆击得粉碎。
梁明珠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转过头,带着询问的眼神看向她。王静静猛地回神,
职业性的笑容瞬间面具般回到脸上,只是嘴角有些僵硬。她低下头,
飞快地说了一句“您有什么需要再按服务铃”,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包厢。
厚重的包厢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的歌声和外面的嘈杂。王静静背靠着冰凉的门板,
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震得耳膜发疼。口袋里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大概是李锐到了家报平安的信息,但她此刻完全没有心思去看。走廊尽头,巨大的玻璃窗外,
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织成一张华丽而冰冷的网。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腕。那里,
曾经也有一根妈妈后来给她编的、一模一样的红绳,来上大学前,她悄悄摘下了,
怕同学笑话她土,也怕…李锐会觉得她土。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被她死死忍住,
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那片虚假的星河。那根褪色的红绳,像一把钥匙,
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封存最深的闸门,而门后涌出的,不仅仅是悲伤,
还有某种她无法厘清的、指向那个陌生老人的、危险的好奇。好的,
这是后续的情节发展:王静静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的。

